冯至诗选 2024-08-03 03:25:27 冯至(1905年-1993年),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人,冯家为天津著名盐商,盐引在直隶涿州,八国联军侵华后避难于涿州,故生于涿州。曾就读于北京四中。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成立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1930年留学德国先后就读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1935年获得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济大学。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 只看见窗儿关闭, 桥上也敛了人迹。 6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25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1925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吹箫人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 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 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疯狂, 他吹着,挟着长衫, 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浓云却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 早遗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 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呀!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 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 一似当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话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成两半── 煮成了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家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给他们的是空虚, 还有那空虚的惆怅── 缕缕的箫的余音, 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www.zhlzw.com中華勵志網 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赠之琳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 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 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 我常漫不经心地说,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 说得高龄竟像是 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 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 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 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 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 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 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 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 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注]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 作者时年八十六岁。 冯至诗歌艺术特色 冯至是20世纪著名的诗人,曾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冯至形成了鲜明独特的诗歌风格:《昨日之歌》的浪漫抒情、《北游及其他》的沉郁顿挫以及《十四行集》的哲理沉思。他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哲人:诗人的浪漫感性与哲人的睿智理性在其诗中完美地融合,从而使其诗歌具有了不朽的艺术魅力。 一、“孤独”的诗人情怀 “孤独”是冯至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首先,“孤独”象征着人类生存的冷漠与隔膜状态。冯至在其第一首诗歌《绿衣人》中就已对生存的孤独给予了关注:“在这疮痍满目的时代”,人人都是冷漠孤独的,都可能遭遇不幸。诗人描绘了每个个体都可能面临的被社会隔绝、被人群漠视的悲哀,从而由一种个体的“小孤独”达至人类普遍的“大孤独”。《晚报》则更明确地表达了这种“大孤独”:“我们是同样的悲哀,我们在同样荒凉的轨道”。[1]这种由己及人,由个人而及人类的思想极具哲理意味。诗人还营造了大量孤独无依、漂泊无根的象征性意象,如风雨飘摇的“小船”、灰色城里的“孤云”、走向暗森森巷中的盲者等。这些意象是那个独特时代的产物,既体现了诗人孤独的内心,又传达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境遇。其次,“孤独”是某种理想主义精神的化身。在著名的《蛇》中,冯至赋予了“孤独”更为形象的外衣,他大胆而奇特的呼喊道:“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如蛇的寂寞,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冰冷、光滑,寂静无声地来到诗人的梦中,渗入诗人的灵魂。而这种深邃、凄冷的孤独感恰恰来自对爱的渴求:“它是我忠实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正是爱的火热使诗人倍感孤独的冰冷。一冷一热的对比之下,诗人的寂寞就别具意味了。表面上是在描绘对爱情的渴求,实际上是对现实压抑下的理想的热望,这是虚幻梦境中开出的一朵爱之花,梦境的飘渺苍白、花的鲜艳娇丽,赋予这“孤独”以深刻的内涵———理想主义者的执着不屈!在孤独的外衣下,深藏着火热的理想主义激情。诗人还饱含热泪地写下:“他”是我旧日的梦痕,又是我灯下的深愁浅闷;当你把花儿向他抛散时,便代替了我日夜乞求的泪落如雨──(《如果你……》)在黄昏深巷中形影相吊的“孤独者”,是诗人的旧梦,是诗人忧愁情绪的具象,更是诗人自己。他宛如鲁迅笔下“荷戟独彷徨”的斗士,“斯人独憔悴”地走上一条没有鲜花和掌声的路,但却走得果敢坚毅。诗人的眼泪则是对他的最高褒奖。最后,“孤独”是冯至对生命本身的深切感悟。他将“孤独”看作诗人最根本的生命体验和创作源泉:“没有一个诗人的生活不是孤独的,没有一个诗人的面前不是寂寞的……尼采、屈原,是我们人类最孤寂的人中的两个,他们的作品却永久的立在人类的高峰之上,绝非普通一般人所可仰及。”[2](P170-171)这种“天才式的孤独”是诗人所特有的,是其显著于世的根本特质。在这里,“孤独”是不同流合污的高昂姿态,是保持人格独立的有力武器。正如诗人所写的:“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南方的夜》)天才的诗篇恰似这“珍奇花朵”,必得在“二十年的寂寞”土壤中孕育而生的,非寂寞无以绚烂,非孤独无以璀璨。冯至笔下的“孤独”,既是个体的情感体验,又是群体的普遍境遇;既是现实的冷漠,又是理想的热切;既是诗人内心的细腻情思,又是每一个天才成就自我的根基。 二、“明心见性”的哲理沉思 从幽婉佳作《昨日之歌》到现实诗篇《北游及其他》再到“沉思的诗”《十四行集》都贯穿着冯至的哲学思考。尤其在《十四行集》中,冯至以一种普遍联系和相对论的观点积极思考、探索并追问生与死、有限与无限、宇宙与人生等哲学命题,他因此被称为“现代诗国里的哲人”。这种哲思是于自然万物的启示中对于生命本质的“明心见性”。 1·转化与更生的生死观对生与死的追问是诗人哲性沉思的焦点,是其对人之生存本质的诗意诠释。诗人多次描写了死亡,如《秋战》中战士的壮烈死亡,《最后之歌》中的母亲之死,《在阴影中》则探索了死亡的神秘。无论是“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战士、“洁白花朵”般的母亲,还是在“地狱深层”里望向光明的“我”,都历经了死亡的洗礼而获得了崭新的生命与灵魂。诗人打破了传统的“死亡”之悲,用一种全新的笔触探寻着生命的真谛:在“死”的背后是对“生”的热切渴望,生死并非截然对立,死中孕育着生。“生和死,是同样的秘密/一个秘密的环他们套在一起/我在这秘密的环中,解也解不开,跑也跑不出去。”(《北游》)冯至的理解十分独特:生与死并非对立,它们本是一体,共同构成了生存的本质,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北游》纪录了一场污秽的“地狱之行”:“这真是一个病的地方,到处都是病的声音”。然而黑暗的现实更激起诗人精神的蜕变和灵魂的苏醒:否定腐朽之“死”,呼唤蓬勃与欢腾的“生”!如在《我只有……》中营造了一系列对比的意象:希望与失望、婚筵与坟墓、生产与死亡等,但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归宿:生命的欢腾!诗人对“生”的力量发出了由衷赞叹。在《十四行集》中,诗人延续其一贯的哲理思索,力图在生与死的转化中发现永恒。他竭力歌颂“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月之静美”,死与生一样华美壮丽、一样激荡人心。《我们准备着》诗意地描绘了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体的必然归宿,但是生命强力的迸发却能赋予死亡意义,诗中的小昆虫虽然最终死去但却经历了生命的高潮,这正是生命的价值所在。这种生死交融与转换的观点,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歌德蜕变论的影响。“蛇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传说中的凤鸟从自焚中获得新的生命,是歌德惯用的比喻。”[3](P5)在歌德看来,自然界万物都在生长变化,蜕变是一切生命的必经历程。从自然生物的蜕变到人的蜕变,每一次蜕变,都使生命获得新生。蜕变不是自我否定与重复,而是自我更新。这种蜕变的思想在冯至《十四行集》中随处可见:“歌声从我们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诗人把“未来的死亡”比作一段优美的乐曲,“死亡”不是瞬间的凝结和静止,而是不断蜕变的过程,就像“歌声从音乐身上脱落”,最终达到一种永恒的静默,获得宁静的美感。“青山”意象格外动人,山的无限与旷远、坚实与厚重,恰若生命本身的特性。音乐的动态美与青山的静态美共同铸就了“死亡”独特的审美意蕴。又如:“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扑向火焰,/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的意义:死和变。”(《歌德》)在这里诗人描绘了一副死亡———蜕变———新生的辉煌图景,落叶谢花、扑火之蛾、蜕皮之蛇,都是自然万物为求新生而进行的变化过程。人的生命亦是如此,死亡并非单纯的生命终结,而是孕育着某种新生,它是生命的辉煌完成,是生命价值的完美体现。生命的本质囊括于宇宙万物的生死荣枯之中,诗人在对自然的静观中“明心见性”,哲理地沉思,诗意地书写。 2·沟通与交融的宇宙意识这种“明心见性”的哲思在其诗中更表现为一种朴素的宇宙意识:即自然万物都处于一种普遍的联系与交融之中,在这种融合中实现了生命的永恒与不朽。人与人、人与自然、现在与未来都是息息相关的,处于一种经久不衰、和谐统一的状态之中。在其早期的诗篇中,这种普遍联系的意识就已显露。如《海歌》,短短八行寄寓无限哲思:在海水的那边,是些迷路的灵魂:鸟儿没有巢,船儿没有坞。在海水的这边是些空虚的躯壳:巢里没有鸟,坞里没有船。几组相对照的意象构成了一副奇特的海边画面:鸟———巢,船———坞,灵魂———路;自然界的怪异景象喻示着人类世界的不合理,自然万物无法适得其所,人也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海水的两边构成了隔绝的双方:那边所缺的,这边有;这边有的,那边无。如果将两边联结沟通起来,就是一个完美的世界。这正是冯至宇宙意识的显现:沟通与交融。在另一首《桥》中,诗人更通过“桥”这一具体意象表达了“沟通”的愿望:“‘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呢,/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这种“沟通交融”的宇宙意识表明了诗人对孤独自我的超越。在经历了早期的浪漫抒情和抨击现实以后,诗人逐步走向更为澄明阔大的境界。《十四行集》集中体现了诗人的蜕变。在冯至看来,宇宙万物具有相互契合的内在同一性:异中有同,隔绝中有沟通。“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巅》)在这里,诗人把宇宙万物看作一个完整的生命共同体,其中任何部分都息息相关、休戚与共。宇宙万物紧密联系,人化为物,物化为人,生命与生命相互转化、合而为一。同时,诗人逐渐领悟到个体的独立并非绝然的自足与排他,而是人与人、人与宇宙之间的统一与交融。只有将个体融于群体之中,将人类的有限生命置于无限的宇宙之中,才能获得永恒,这是生命的真谛。《原野的小路》一诗明确表达了这一观念:“路”是大地的血管,“原野的小路”象征着人类血脉相传的历史轨迹,代表着一种不朽的生命力。前人走出来的路,需要后人去继承和延续,“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在《别离》中诗人描绘了人与宇宙的交融:“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时序更替是永恒的自然规律,在这样的规律面前,“人间规定的年龄”何其渺小。死亡中孕育着新生,别离是为了再见,如同自然季节的循环往复,人的生命也是个不断轮回的“圆”。 三、中西结合的艺术手法 冯至曾说,“我在晚唐诗、宋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影响下写抒情诗和叙事诗。”[4](P176)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古典诗词与西方诗歌对其创作影响深远,中西合璧、古今结合是冯至诗歌的一大特点。 1·融古典意蕴与现代精神于一体的诗歌意象冯至第一本诗集《昨日之歌》中的大部分情调和意象都源自古典诗词。如“天河”、“一钩新月”、“柳荫”、“采莲的小舟”等,都直接取自传统诗词。《孤云》中“我对望亭亭的孤云”,让人联想李白的诗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在郊原》中“续了又断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拾起/是你的眉盼”,“它是那红色的夕阳,/运命啊淡似青山”,“眉盼”、“夕阳”、“青山”等意象,是古典诗词里反复出现的,如“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青山”到了《十四行集》中,仍是冯至所偏爱的一个意象———“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即使是深受西方诗歌影响的《十四行集》,其中的许多意象依然来自古典诗词,比如“青草”、“秋风”、“飞蛾”、“凋零”等,借以表达生命荣枯、人世代谢的感受。冯至诗中的许多意象出自古典诗词,但它们并不只是古典意象的现代白话翻新。相反,诗人赋予某些意象以独特的自我感受和现代精神。比如“孤云”体现的是“哀愁”与“离思”,而不仅是闲适空灵、自由飘逸”;“夕阳”与“青山”也染上主观的愁绪,它们不再只是表达一种时空的无限感,而抒写的是时代洪流中的“个人哀愁”;“别离”不再是长亭送别的凄楚,而是生命轮回的美好,这就具有了浓郁的现代意识。又如《北游》里的“荒原”意象就更明显地带有西方现代主义精神的烙印了。 2·古典律诗与十四行诗相结合的诗歌形式这最为突出地体现在《十四行集》中。冯至曾写到:“我渐渐感觉到十四行与一般的抒情诗不同,它自成一格,具有其他诗体不能代替的特点。”[5](P96)冯至对西方十四行诗的借鉴并非单纯的模仿,而是融合了中国古典律诗的精髓,将十四行诗中国化。律诗与十四行在结构和用意上有相似之处,如律诗讲求构思布局的精巧,首颔颈尾四联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起承转合,婉转圆融。十四行诗也具有一种内在结构上的起承转合;但与律诗相比,十四行更少限制,更为灵活自由,适于表现繁复芜杂的现代生活。冯至较好地实现了西方形式与中国语言融合。《十四行集》的形式是西方的,内核却是中国的:抒情方式是中国式的含蓄蕴藉、意味无穷,如“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语言是现代口语,没有过于欧化的痕迹,如“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等,明白晓畅,自然清新。 此外,《十四行集》里还大量援引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和境界,如“象秋日的树木,一棵棵”、“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等,都具有传统诗歌的审美情趣。当然,西方诗歌对冯至的影响,并不仅仅是在形式上,对其诗歌内容和意象也影响颇深,如《蛇》中具有神秘色彩的“蛇”的意象正是来自德国浪漫派。《桥》也别具一格,它采用戏剧式的对白手法,这是西方诗歌常用而中国传统诗词少用的。冯至以诗人的灵性、哲人的智慧表达了对个体生存和人类普遍境遇的关切;更以一种超越的沉思,对生死、有限无限、宇宙人生等哲理问题进行了探求。在《赠之琳》一诗中,冯至对卞之琳如此评价:“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这一评价用于其自身,亦恰如其分。 赞 (0) 相关推荐 冯至 冯至(1905年9月17日-1993年2月22日),原名冯承植,字君培(也作均培),笔名有琲琲.CP.鸟影.鼎室.F等.直隶涿州(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现代著名诗人.教育家.德语文学专家.翻译家.192 ... 读诗集《北京和灰尘》:小于一的灰尘 读罢青年诗人江汀的十四行诗集<北京和灰尘>,掩卷之际,正有晶亮的微尘缓缓上升在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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