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 226 赠绨袍——典故,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

上次为您说到须贾,在国宾馆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范雎,范雎谎称这几年混得不咋样,在秦国也就是给人家看看门、养养马之类,纯属进城务工青年。这当然就是范雎有心糊弄须贾撒的谎,他不是什么雇工,要是雇工也算是打工皇帝了,这些年以来,肉体上根本就不是折磨,而是在享受,只是他穿了一身惹人同情的衣服来探望老朋友而已。而自己的老上司和十几年前相比,也没一点长进,如果仔细看看,一个人的衣服可以伪装,但一个人的眼神如何伪装?还有一个人的脸色、皮肤乃至于双手,如何做得了伪装啊?就这么说吧,经常弹钢琴的手和经常拧螺丝的手那肯定是不一样的。秦国赫赫有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范雎,如何在一夜之间就能伪装自己的肤色、气质和眼神呢?说到底,须贾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明明看出来了却装傻,要么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须贾黯然了,同情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就把范雎请下来吃一顿热饭。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坐了下来,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却不多,一时也断断续续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到范雎身上左摸右摸,嘴里还在念叨着:“呦…你瞧瞧,这秦国鬼天气是够呛啊,到了这个天气就这么冷了,哎呀,这身破衣服怎么御寒呢?范叔…身体怎么顶得住哦?来来来来来,我找件衣服给你穿上。”没等范雎说话呢,须贾已经吩咐左右拿来了一件绨袍,亲手给范雎披上了。

这倒是大大出乎范雎的意料,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可能您会问了,什么叫“绨袍”呢?绨袍的“绨”,就是纟字边加一个弟弟的弟。绨袍绨袍,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叫绨的粗布织得比较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当然外面也不用什么纱呀单衣呀来罩着,估计吧也就是须贾手下的随员平时穿的普通衣服而已。衣服虽然普通,但已经大大出乎范雎的意料了,一时之间心情动荡,只是默默地披上了。

看见范雎披上了绨袍,不再冷得发抖了,须贾内心多多少少也算有点安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也变得和谐多了。范雎说:“大夫啊,这一次远道来秦国是为啥事啊?”须贾长叹一声:“唉…别叫什么大夫了,都自己人,乡里乡亲的,犯不着这么见外。不瞒你说,范范,我这次来秦国,那是来求和的。听说现在秦国相国是张禄,这人我一直就没怎么听说过,这不,我这正排着队等着见他呢。”

范雎听了也不作声,低下头来,往嘴里塞了块肉,心里想着:瞧你们魏国人那种倒霉样子,早知道有今天,当年扁我的时候,怎么下手就这么狠呢!看见范雎不出声,须贾突然问:“范叔啊,来秦国也好些年了吧,相国张禄,多少知道点吧。我听说他受秦王宠幸,上上下下大小事务都由他来决定。现在我们魏国被他打得够呛,这一次我就是找他来求和的,能否成功全在于他一句话呀。你来这这么久啦,人脉应该还可以吧,朋友之中有人和张先生熟悉吗?能帮忙搭条路不?”

说完这句话,须贾自己都有点后悔了,找一叫花子牵线搭桥见秦国的相国,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没话找话吗?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范雎就把话给接上了:“哦,这好办,我家主人很熟他,经常互有来往,因此我也能常常拜见张先生,今日得先生赠饭赐袍之恩,我愿意替您引见一下!”范雎说这些话须贾是肯定不信的,心里直嘀咕:你小子也够能吹牛的了,都穷困潦倒成这德性了,还在老子面前吹。秦国相国,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着的啦?如果你真的能见,你不至于穷酸成这个样子呀!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刚才那个问题明明是自己向人家提出的,人家回答了,总不能说马上就改口说不信,推辞吧。这也好办,找个借口呗,间接表达自己怀疑就是了。须贾说:“哎呀,这范叔的美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个天气冷,我那马给冻病了,车也冻坏了,如果没有四匹马拉的大车,我是决计不会出门的,自己折了面子也就算了,但我现在代表的是咱魏国的形象,这个还是改日再说,改日再说吧!” 这番话潜台词就说“你小子别给我在这吹牛了,我不信你,不过,我给你面子不说出来,我说没马车我就不能出门,给你个台阶你就下呗,你就直接说拜拜不就完了吗?

但是令他惊讶的是:范雎不识相,不但没有就坡下驴,反而踩着台阶就上来了,他胸脯一拍,说:“这个没问题,大夫,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一架四匹马拉的大车。”

可能您会问,四匹马拉的大车又怎么地呢?就这么说吧,这四匹马拉的车,样子么,跟西安的兵马俑出土的那一架马车很相像,搁到现在,那绝对是全真皮四驱跑车法拉利的级别。范雎自称是一个打工的,居然能把自己主人家的跑车借出来兜风泡妞的,这不是开玩笑吗,这不是侮辱大众智慧吗!须贾正这么想着,范雎已经起身拍拍屁股,走了,出门借车去了,留个须贾在后面拼命地挠头,这小子别是想富贵想疯了吧!

范雎是没有疯的,但是须贾快疯了,因为范雎这穷小子还真的就把跑车借出来了,是四匹马拉的豪华跑车。想象一下:这四匹马拉的车是什么样子的?载人吗?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动力嘛,因为一头驴就可以拉一车的板砖,四匹马可以拉一车的猪了,所以这四匹马拉出来的,不是人,是面子!是气派!是地位!须贾坐在这样豪华的座驾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也非常的困惑。恍然当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自己和范雎出使齐国,范雎受到齐王的盛情招待,而把自己冷落在一边,这个官场小混混不由自主地又在心里冒出些酸水,开始嫉妒了。

范雎亲自驾车,把魏国使者带到了一处建筑物,在斜阳的色泽上涂着红边的建筑物,泛着金黄的亮光。不用说了,相国府到了,一路之上,望见他们的人都远远地闪开了,须贾就更奇怪了,他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来到相府的门口,范雎转头对须贾说:“大夫啊,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进去为你通报一声。”说完下车昂着头登门而入,门口的仆人不但没有拦住他,反而纷纷恭敬地退让了,须贾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耶…,范雎这个酒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哦!

带着疑惑,站在相府门口,等了很久很久都没见范雎出来,一点动静都没有,心中的疑团那已经爆炸到极点了,须贾再也忍不住了,心想这小子不是进去被相国给砍头了吧?于是走上前,到相国的看门人那里问:“伙计,借问一声,这范叔怎么还不出来呢?”看门人瞪了他一眼,说:“我们这儿哪来什么范叔?”“伙计,我说的是刚才和我一起坐车来,然后自己进去那个范叔啊!”看门人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你谁啊你,你居然如此大胆,刚才那位讳姓张,是我大秦国的相国,你居然不认识,你有几个脑袋啊你啊?”

就在这一刻天崩地裂,须贾终于明白了,范雎竟然就是秦国相国张禄,他脑子一震,完了,这回跟头栽大了!万万没有想到,当初被他打得如此狼狈半死不活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天下大事都出于这个人的决断,世事不堪想象。想到这里,须贾分外害怕,两股发抖啊,心想着:如果今天我能活着跑了,那简直就是没天理呀!

不过,毕竟是一个混迹江湖多年的外交老手了,他很快冷静下来,明白现在逃跑那是愚蠢的死路,你能跑得出别人的五指关吗?就算你能跑回魏国,人家把你整个魏国都给端了,他立刻想到了应对的方案,也顾不上天冷,也不要什么面子了,三下五除二,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扒了个精光,“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一步一磕头地向前挪,向看门人说:“臣须贾死罪难赦,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

这个时候,须贾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刚才范雎还是范雎,须贾可以称兄道弟和老朋友唠唠家常什么的,也可以请人吃饭送件衣服什么的,可是一转眼就不同啦。人家现在是秦国二把手,又遭过自己的迫害,落在别人家门口能不能活着,那就得看天意喽。

相国府的看门人也很热情,立刻叫来了武士,拎着武器架在须贾的脖子上,七手八脚的押着这个坚持用膝盖走路的裸男来到了相府高堂之上。只见范雎面色冷峻,身边家臣卫士如众星拱月一般,现场气氛一片肃杀。所有人都穿着衣服,只有须贾光着;所有人都站着,只有须贾跪着;所有人的头都抬着,只有须贾的脑袋垂着。

范雎此时怒气如云,气概非凡,须贾哪里敢正视。冷风吹着他哆哆嗦嗦的光身,朝着范雎不停地叩头,嘴里不停地说:“罪臣死罪,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也!”他的意思是说:我绝对没有想到,伙计您能这么轻易地登上权力的高位呀。须贾是打心眼里承认自己犯了死罪,他心里很清楚,并不是因为自己得罪了范雎,而是自己得罪了权力。这个世界上,范雎惹得起,权力惹不起啊!这一段须贾认错的话,记载在《史记》当中,您留意了,在这里须贾这个快死的人还发明了一句成语,这句成语就是“平步青云”。

看着堂下狼狈不堪的须贾,范雎冷冷地问:既然你说你死罪,那…你有哪些死罪?说来听听!须贾又“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回答说:就算把须贾的头发全部拔下来,来历数须贾之罪都不够哇!说完痛哭流涕,接着顿首。这里要解释一下什么叫“顿首”呢?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的那种。如果手扶在地上,用头去触手,那就叫“拜首”;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起来,那叫“稽首”;连续做两次,那就叫“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当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只有顿首是属于求饶的,指的是用脑袋碰地、接触时间很短、频率非常高,就像捣蒜一样,或者像是鸡吃米一样,这是一种非常急迫的心情的宣泄。

看见须贾的可怜样,范雎在上面,大声喝道:“我来跟你说,你的罪过有三条。第一条,我范雎家的祖坟都在魏国,而你却怀疑我私通齐国,而且在魏齐前面告我的黑状,说我的坏话;第二,魏齐在厕所里侮辱我,你做为我的主人,却不加制止;第三,宾客醉酒以后,在我身上尿尿,如此奇耻大辱,你如何忍心?而且自己也在往我身上尿尿,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范雎哪有今日?你今天罪责有三,足致一死。你服不服?”须贾听了天旋地转,这些罪责,自己心里早就盘算过了,可能还会更多,只是范雎这么说的意思,看起来今天自己的脑袋就要成了他的夜壶了。

不过,这世界上怕就怕“不过”两个字。不过,范雎接下来的话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虽说当年你对我犹如草介,但那日我去见你,你算是还有些人性,赐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所以今天我放了你,饶你不死。”须贾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的是命运的宽容,亦或又是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哪?人生的悲与喜、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实在是太刺激了!范雎此人恩怨分明,所谓“一饭之恩”、“睚眦必报”,司马迁形容得一点没错。他能把自己的恩人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都算是省级干部了,这两个都是救他进秦国的。至于须贾,本来死罪难免,但就是因为送了一件绨袍,范雎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到了后世,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王安石的诗里面曾经说“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这个故事就是中国著名的典故--赠绨袍。

文案初校:雨滴

文案修订:Ste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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