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的思念【丘惠谊 | 文学看台1674】
................................................................................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蒋述卓 题
................................................................................
................................................................................
丘惠谊：春节的新衣........................................
丘惠谊：响溪尾的记忆..............................
丘惠谊：不负春光........................................
................................................................................
..........潜伏的思念..........
................................................................................
..............................●丘惠谊..............................
................................................................................
有些思念，潜伏在伤口，会不时发作。
外婆在九十岁那年，寿终正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要太难过。可是，外婆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外婆。
外婆离世半年后的一天，我去市场买菜，一个老阿婆从我的车前经过，说实在她的样子跟外婆一点也不相像。外婆很高，腰板挺直，那个阿婆很矮，背有些驼。外婆脸很圆，那个阿婆，脸很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突然让我想起外婆永远慈祥的微笑。
我的眼泪一下子没有止住，就流下了眼角。在那样熙攘的菜市场，我知道眼泪很不合时宜。可是对亲人的思念，从来没有特定的时间与场景，它潜伏在心里的伤口，不定时地发作。
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遗憾。外婆离世时，我刚好生完女儿在坐月子，没能送外婆最后一程。这是我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以至于以后的岁月中，无论在何时想起她，胸中都会有一个无法填满的大黑洞。
外婆离世一年后的春节，我去舅舅家做客。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去了，心中挂念着那座老房子，急切地想要回去看看。
我的童年，是在老房子度过的。
白天，我和表哥表姐在竹林里玩过家家，互相追逐打闹。农忙时外公带着我在家门口的晒谷场翻晒稻谷。一老一少头戴斗笠，光着脚一步一步地在稻谷中走过，把底下潮湿的稻谷翻出上面来晒。我稚嫩的脚掌心被稻谷刺痛了，但是外公一直沉默，只有周围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便没有出声，忍受着微微的痛，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来回走上五六遍。
傍晚的时候，外公带着我坐在家门口的小竹椅上，端着一碗饭，上面泡着蚝油，有时候他会把蚝油画出一个小圆圈，跟我说：“你看，这里有个‘O’字，真有意思，快来吃吧！”我带着对字母的好奇，把那碗饭很快地吃完了。吃饭的过程中，我经常能抬头看见天空高处的老鹰在盘旋。这时候外公会有些紧张，怕家里的小鸡给老鹰抓了去。
晚上我跟着外婆睡在她的深间里。天花板上有木板隔着的棚，我不敢爬那把靠在墙上的木梯子，不知道上面放着什么，外婆说那里储存着稻谷和杂物。
房间又深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到了晚上，亮着一个五瓦的黄色电灯泡，只能照亮床前的那一点空间，其余之外，都是暗的。
晚上睡觉，周围是一片漆黑。黑得只能听见窗外的虫鸣声，或者远处的狗叫声。外婆会给我和表姐讲故事。讲老虎外婆的故事，还有三只眼睛的放羊妹的故事。为数不多的几个故事，是我童年唯一的教育启蒙。它们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听过的一样。
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是一副年老的模样。其实在我小时候，外婆也不过六十出头。可是那时候的外婆真的好老啊，老得让人看不清她的年龄。她头上的白发和永远模糊的双眼让我觉得岁月在外婆身上实在走得太急了。
外婆患有白内障，有一个什么亲戚总会给外婆买鱼肝油，说吃了能明目。外婆总是在临睡着倒一汤匙来吃，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外婆吃完，也嚷着要尝一口，外婆给我们一人吃一口，很甜很甜，我们吃了也不漱口，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去。
外公外婆都很疼我。但终是少了一点什么。毕竟，我没有长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在假期的时间去那里小住一段日子。我很渴望疼爱我的外公外婆能永远和我住在一起。
我挂念着那座和外公外婆一起住过的老房子。三十多年的时光，从年幼到自己也成了孩子的母亲，我一直把那里当成心灵最温暖的去处。
每一次回到老房子，我总能望见童年的自己，闻见那时光深处温暖的气息。所以在那个春节，外婆走后的那个春节，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去看看。
老房子是客家地区典型的上三间下两廊的格式。前进有左右两个小房间，叫两廊，后进中间是一个大厅，左右各一个正房间，叫上三间。两进之间是一个天井。外婆便是睡在后进左边的大房间的，外公则睡在两廊上的一个小房。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怔住了。
房子的左右两边都被拆掉了。只剩下中间的大厅和天井，还有一个大门。
年轻的表哥挣了钱，在老房子的旁边建了新房。我只知道他们建新房的消息，却忘了问建新房是不是把老房子拆了。
我不敢走进去，径直去了新房坐。我的孩子在屋外玩耍，追着小狗进了老房子。我听到声响跟过去，走进大门，猝不及防的一幕，让我鼻子一酸。
通往外婆房间的门口用砖堵住了，外公住过的房间，也被堵住了房门，那两堵与白色的墙壁截然不同的砖墙，把我的心也堵住了。
外公和外婆，终究还是被留在了另一个世界，在这扇墙的那一边，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无法穿过那两扇门，去触摸他们的痕迹了。
我的眼泪禁不住掉下来。
时光，把我堵在了童年的门外，思念，却一直潜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