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寒岛瘦,唐朝苦吟诗人的最强二人传

以前,有一句笑话是怎么讲来着?“苦不苦,想想人家萨达姆。”想外国人干嘛,问自家人就好了——唐朝的孟郊和贾岛,应该是中国诗歌史上最苦逼最悲催的存在吧?

其实,孟郊比贾岛大了28岁,隔着太平洋代沟,不过是泛泛之交。但是大学士苏东坡的一句诗文观点“郊寒岛瘦”,硬是把孟郊和贾岛捆绑在一起,组成了苦吟诗人CP,有点类似于“初唐四杰”的组合。

说起唐朝诗人,好像个个文曲星下凡,全都是天才的传说,从小到大,正史野史,不要太精彩。但是孟郊与贾岛,则一穷二白,略显寒酸。神童?那是别人家的孩子。

孟郊于公元751年生在浙江湖州武康,父亲孟庭玢任昆山县尉,只是一名小吏,就是“胥吏”,那是没什么地位甚至没什么尊严的。

家中清贫,导致孟郊从小生性孤僻,很少与人往来,青少年时期干脆隐居于河南嵩山,埋首苦读。

这段时期的孟郊,报纸上很少有他新闻,只有民间流传着一个关于小孟郊“巧挫钦差”的故事,还牵扯出一个关于救灾银粮的特大腐败案。据说当时有自媒体想签他,但他不想做网红,还是转身上山了。

直到公元780年,三十岁的孟郊才出山,立即展开全国漫游——穷游也是要经费的,公众号上发发诗和照片能有多少打赏?因此猜测可能有人提供了赞助。

比如在信州上饶,孟郊就为“茶圣”陆羽新开业的山舍茶馆题过诗,直播带货:

惊彼武陵状,移归此岩边。

开亭拟贮云,凿石先得泉。

啸竹引清吹,吟花成新篇。

乃知高洁情,摆落区中缘。

因此,孟郊得以闲云野鹤般,由中原而江南,行踪不定。号东野,可不是浪得虚名。

也就在孟效即将出山之时,公元779年,贾岛在河北道幽州范阳出生。贾岛的家境更差,祖上就没有当官的,“祖宗官爵,顾未研详,中多高蹈不仕。”

可以说,贾岛是不折不扣的草根——当然,冬虫夏草也是草根啊!

迫于生计,贾岛自小就被送去庵里,出家为僧,法号无本。跟他一同出道的,还有堂弟,法号无可。

贾岛字阆仙,果然是阆苑仙葩,是奇葩。早年的行事率不可考,但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酷爱吟诗,常常为构思佳句而忘乎所以,废寝忘食,“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二是耽幽爱奇,寻访山中高士,“所交悉尘外之士”。

比如我们在语文课本上读到的《寻隐者不遇》就有记载: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白云是隐者的品性,苍松是隐者的风骨,通过一问三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贾岛对隐者的钦慕高仰之情,不仅语意真率,无复人间烟火气,更主要的是言简意丰,堪称白描无华的范本。

Less is more。难怪明末清初徐增在评价这首诗时会说:古人有云“笔扫千军,词流三峡”,误尽后贤,此唐已后所以无诗也。

贾岛带着“诗与远方”,到处云游寻访。19岁那年,他游到了京城长安,并结识了一个隐而不仕的朋友吴处士。后来吴处士离开了长安乘船到福建,贾岛还很想念他: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据说当时贾岛骑着驴走在长安的大街上,秋风正厉,黄叶可扫。贾岛为了求联金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冥思苦想,竟忘了肃静回避的交通规则,结果冲撞了大京兆尹刘栖楚的轿子和仪仗队,被抓起来关了一个晚上才放。

事实上,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因写诗走火入魔引发交通事故了。上次去郊外拜访一个叫李凝的朋友,因为沿着山路找了好久,到达时月亮都高高挂起了。可巧李凝不在家,贾岛只好留下一首诗《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 僧推(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 幽期不负言。

第二天,贾岛骑着毛驴回家。半路上,他想起昨夜即兴写成的那首小诗,觉得“僧推月下门”中的“推”字用得不够妥帖,或许改用"敲”更恰当些。他一边吟哦,一边做着敲门、推门的动作,不知不觉又撞上了刑部侍郎韩愈的座驾和仪仗队。

好在韩大人是大人有大量,不仅没有问罪,反而跟贾岛探讨起诗句来,最终认定“敲”比“推”好。这就是我们日常用语“推敲”的由来,做文章或做事,反复琢磨,反复斟酌,才能得到最佳。

而贾岛和韩愈,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韩愈不仅收贾岛为学生,“执弟子之礼”,并劝其还俗,参加高考。

也就在长安,贾岛还结识了孟郊。

孟郊到处浪了十年之后,四十不惑,准备开始逆龄而立。追光吧,哥哥!

公元791年,41岁的孟郊在故乡湖州举乡贡进士,于是再接再厉,往京应进士试。

结果,这位超龄考生第一年参加高考就落榜了,第二年考试,还是未中。生活困顿、心情抑郁的老孟同学,只好借送别朋友崔纯亮之际写了一首长长的五言古诗倾吐愁肠:

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

......

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显然是效法杜甫的每愁悔吝生,如觉天地窄,堪称嗟悲叹苦之名句,有点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意思。

后来北宋名家苏辙看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反而讥之为“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是“陋于闻道”。苏大学士,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若不是碰到主考官欧阳修,又遇上全国试卷改革,你和苏轼兄弟俩能这么顺利考上?

公元796年,46岁的孟郊奉母命第三次来应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进士登第。放榜之日,孟郊喜不自胜,当即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快诗《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种今非昔比、泰山顶上一青(轻)松的心情,想必考上大学的高四学生最有深刻体会。

请注意,按照唐朝科举考试制度,考中进士称及弟,经吏部复试取中后授予官职称登科,孟郊这是不仅取得了文凭,连工作都有了哈。

所以,允许老孟同学嘚瑟一下,得意忘形,无法自持。别忘了,人家还贡献(派生)了“春风得意”、“走马观花”两个成语。然而长安花,一日岂能看尽?这是不是预示着未来其不至远大之兆?

未来的事情以后再说,在此之前,孟郊还结识了韩愈。

《旧唐书》本传说孟郊“性孤僻寡合,韩愈见以为忘形之”,两人的性格差不多,都异乎流俗,因此一见如故。

虽然孟郊是在韩大V的推崇之下,才诗名大振,但实际上他写诗的笔力跟韩愈有的一拼,而且他比韩愈还年长十七,足以成为朋友关系。而贾岛只是韩愈的学生,论辈份,得叫孟郊一声师叔。

但是谁也没料到,在高考的路上,贾岛步孟郊的后尘,甚至走得更坎坷,直接掉坑里了。

根据《鉴戒录》对贾岛的记载:“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旁若无人。或闹市高吟,或长衢啸傲。”

是啊,有文坛大咖韩愈加持,一身才气的贾岛当然有资本孤高自许,目中无人——还用考还用试吗?妥妥的状元安排。

结果贾岛失望了,他名落孙山,顿时遭受一万点爆击,整个人都懵了。他把高考落榜看成是怀才不遇,甚至是有人想害他。

有一年高考的作文题是“蝉”。贾岛竟然借题发挥,写出《病蝉》,大骂那些公卿: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傻×,有眼无珠,只会打压,趁我病,要我命,什么黄雀、乌鸦,都一样想害蝉。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这试卷交上去后,直接被判卷老师打为0分,评语是“无才之人,不得采用”,还与平曾等人一起被官方评为“考场十恶”,剥夺考试资格。

What?贾岛一脸的问号,十年寒窗,静待一朝,等来的就这?他表示不服,在公众号发了首《剑客》,借用本朝诗人郭震那把“龙泉宝剑”,直吐胸臆: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意思就是我这把花了十年功夫铸就的宝剑,一直还没用呢!所以今天把它拿出来,谁有什么不平的事,尽管告诉我,我来摆平。天生我才必有用嘛!

请问贾同学,就你这气短力微,营养不良的样子,又没有人脉资源,拿什么去替天行道?

比落第的悲伤更悲伤的是,“郊寒岛瘦”这对苦吟诗人CP也散了,不是有人单飞,而是有人先去了——公元814年,孟郊暴病去世。

贾岛悲痛之下,写了一首《哭孟郊》。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公开的、正式的写给孟郊的诗文。

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

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

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

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知孟郊者,贾岛也!果然是soul mate。家“破”人“亡”,就是孟郊后半生的生活写照。

公元801年,51岁的孟郊又奉母命至洛阳应吏部的铨选,选为溧阳(在今江苏省)县尉。根据韩愈的《送孟东野序》说:“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意思就是去做县尉并非是他的意愿,也就不可能尽职尽责了。

溧阳城外不远有个地方叫投金濑,又有故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积水,孟郊经常去那里郊游,坐于水旁,徘徊赋诗,以致把工作都荒废了。县令只好报告上级,另外请个人来代他做县尉的事,同时把他薪俸的一半分给那人。

聊以自慰的是,这个职位结束了他长年漂泊流离的生活,安居一隅,终于可以把母亲接来同住,倍感亲情的温暖与可贵,并写出了歌颂母爱的传世之作《游子吟》,甚至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定为向世界各国推荐的学生优秀读物: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言有尽而意无穷,真的是感人肺腑啊!千百年来,这首诗不知道引起了多少读者的共鸣,直到清朝,溧阳又有两位诗人吟出了这样的诗句:“父书空满筐,母线萦我襦”(史骐生),“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彭桂)。

参加考试,是奉母命,为官上任,也是奉母命,可见孟郊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但是毕竟事与愿违,再加母亲去世,孟效只干了三年,就辞去溧阳尉一职。

公元806年,河南尹郑馀庆任命孟郊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主要负责制订全国诗歌语言、声律的创作标准。

自此,孟郊定居于洛阳立德坊,他的生活也开始有点起色,至少温暖问题解决了。从这首《洛桥晚望》就可以看出孟郊当时的心情和襟怀,清淡而高远哈。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他又遭到丧子之痛——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三大悲剧,全摊到他身上,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伤心欲绝的孟郊为此还专门写了《杏殇九首》组诗,并在诗序中写道:“杏殇,花乳也,霜翦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真的是字字泣血,句句哭死。

杏殇,就是比喻婴儿夭折。后来,金朝诗人元好问在清明日改葬他早矢的儿子阿辛时,还写诗道:“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诗哭杏殇。”

公元814年,郑馀庆为兴元尹,奏请孟郊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孟郊闻命自洛阳前往就任,途中到达阌乡县(今河南灵宝)时,就因暴疾去世,终年64岁。

韩愈在《赠贾岛》诗中说: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是啊,孟郊一死,日月顿时都无光荒凉。好在还有贾岛!

然而知识改变命运的前提是,性格决定命运。比如科举考试,要想成功,考生必须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作品先投给说得上话的大V,经其背书盖章后转发给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这就叫投书行卷(不是行贿)。

跟贾岛同一届的考生朱庆馀,就是在考试前给水部员外郎张籍行卷(就是著名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而进士及第的。

张籍是韩愈的大弟子,作为同门师兄弟,贾岛肯定也见过张籍,但是以他的牛脾气,估计根本没有开口求人家的意思。

他这种脾气,只会愤世嫉俗,对社会各种看不惯。看到中书令裴度在街西兴化里修建私家憩园,暴力强拆,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写诗公开实名举报。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亭君始知。

你管得也太宽了,说人家华而不实,园里不种有果实的桃树李树,尽种一些只开花不结果还会变荆棘的蔷薇。难怪清朝的王闿运会说贾岛这首诗“令人欲哭欲笑”。

虽然这首讽刺诗的阅读量首次10万+,超强吸粉,但是他本人也遭到官媒的封杀,彻底堵死了他的科举之路。

好吧,正如南朝诗人鲍照所言,“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贾岛有这种的表现,也不算意外——他甚至对皇上都不放过。

人生失意而尘缘未绝的贾岛,一直过着半俗半僧半仙的生活。“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帝都的房租太贵,囊中又羞涩,他便寓居无可的僧舍,蹭吃蹭住,结果还摊上大事了。

话说,喜欢微服私行的唐宣宗又出发了。上次乔装打扮,坑了“诗鬼”李贺,这次又蒙了贾岛。

皇上行至寺中,闻人吟诗,便循声登楼,见案上诗卷,就取来浏览。贾岛看到,一手夺走,瞪着眼道:“看你鲜食美服的,看得懂诗么?”

事后得知此君是圣上,吓得赶紧要入殿请罪。据说后来朝廷给他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小官,将他贬出长安。

这时候,贾岛已垂垂老矣。在长江县主簿的职位上干了三年,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据唐人苏绛《贾司仓墓志铭》说,“三年在任,卷不释手”,看来跟孟郊一样,不务正业,工作又被诗书耽搁了。

公元840年,贾岛迁任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司仓参军,又干了三年,因染疾卒于任上,享年64岁。去世的方式与年龄,均与孟郊相同,果然是天造地设的CP啊!

据说,孟郊去世时,一贫如洗,还是朋友韩愈等人凑了100贯为他营葬。而作为难兄难弟的贾岛死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和一张古琴。郊寒岛瘦,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孟郊是“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的“诗囚”,贾岛是“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的“诗奴”,前者乃“五古”大家,而后者为“五律”领袖,各有所长,各领风骚。

孟郊的诗硬语盘空,惯用死、剪、烧、骨、录、折、断、攒等狠字硬语,营造奇崛的艺术感受。为了求新,他精思苦吟,得出奇诗佳句。比如《怨诗》这首五言古体诗。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同样是“相思”这种滥俗的主题,人家都用眼泪来表示,但是孟郊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人隔两地的妾与君比试谁的泪水多,各自滴在池子里,看池中的花因为谁的眼泪而亡。

难怪清代的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说:“不知其如何落想,得此四句,前无可装头,后不得添足,而怨恨之情已极。此天地间奇文至文。”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绝了!

孟郊诗歌的创作技巧,对后人影响深远。宋朝主张“诗穷而后工”的梅尧臣,以孟郊相诩,独创“老硬不可截”的诗歌。而以翻新求奇著称的黄庭坚,也在诗歌创新的尝试中吸取孟郊的成果,开创了以瘦硬为主要特征的江西诗派。

贾岛不遑多让,刻苦认真,在众星璀璨的唐代诗坛赢得一席之地,并且留下许多佳作。比如这首《送无可上人》: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这首诗的重点不是诞生了“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送别名句,而是这个名句之下的附注《题诗后》: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看来要得到好诗名句,“二句三年”是有点夸张,但反复推敲、煞费苦心是必须的。

贾岛的这种苦吟精神,对后世颇有影响。比如因偶得佳句而欢喜雀跃结果不慎跌破嘴唇的“缺唇先生”方干,就是“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

贾岛在世时,还很难挤身一线,但是死后,却翻红成了顶级偶像,有了一帮死忠粉。比如晚唐的李洞,因为酷慕贾岛,竟把他铸成铜像戴在身上,日常还拿着念珠念诵,把他当诗仙一样焚香礼拜。

生前苦逼,死后出名,这才是标准的艺术(家)人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