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眼泪在飞 | 指尖

月光下,她裸露出来的脸上,挂着盈盈泪水……

谁的眼泪在飞

文/指尖

对于我的小妹妹来说,哭泣更像一种习惯,一种必然,从出生起,她就在身体之内豢养了这只叫做哭泣的小兽,但只睁眼,便会哦哦地哭起来,吃饱了,也吱吱地哭,最厉害的是临睡前,仿佛睡梦于她,是极其恐怖的事,大哭狂哭,好不容易哄睡了,在梦里她也会咿呀咿呀地哭几声。小妹妹是我的第二个妹妹,也就说,她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她出生在农历二月。那天很冷,风也大,半夜醒来,一睁眼,我被躺在对面的人吓了一大跳,恍惚觉得是梦,就又将眼睛闭上,心里默念半日,再睁眼,眼前还是我老妗子满是皱纹的老脸。我环顾一下四周,确认并不在梦中,且也未发生在睡梦中被人抱走的骇人之事,这才又转回来看着面前老妗子。老妗子已经醒了,显然她异常疲倦,她的眼半张半合,语气模糊地跟我说:你妈又生了个闺女。便又合上双目。我愣愣地看着她,琢磨着这句隐约带着谴责和遗憾味道的话语。这时候,我听到了小妹妹的哭声,从隔壁窑洞里传来,柔弱沉闷但绵长的哭声。于是,我兴奋地一跃而起,胡乱地穿好衣服,跳下炕,冲出门去。我妈的门板上,已经系了一方红布,我知道,这是告诉人们,说一个新人刚刚降临人世,她是柔软的,虚弱的,你们这些沾染着尘世乖戾和俗厌气的大人,自觉躲闪一旁,请勿入内。但我也是小孩,所以并不忌讳,直接推门就进去了。我看到妹妹趴在小妹妹面前,正在笑嘻嘻地看她哭。她一直在哭,张着嘴,哇啦哇啦地哭,没有泪水。据说,刚生下的婴儿是不能吃奶水的,只能喝水,要等她嘴里和喉咙里都干净了,大人的奶水也下来了,她才可以吃。我说她是饿了吧。母亲拿勺子沾了点水,放到她嘴边,她便不哭了,用嘴唇努力地去吸吮勺子的边缘,当她终于察觉出不过一滴水时,便放弃吸吮,又开始哇啦哇啦地哭。

在她哇啦哇啦的哭声中,老妗子站在窗外大声说,我回呀。后来才知道,昨夜母亲临盆,祖母一个人慌张,便央邻居三哥把住在三里外南村的老妗子请来接生。小妹妹是在寅时出生的,刚出生的她并没有哭,在祖母不停地说怎么是闺女怎么是闺女的絮叨声中,老妗子拍打了她好几次,她才开始哭的。从那刻起,她像学会了哭技艺似得,哭个不停,偶尔睡着,也很快就呜呜地醒来,仿佛满含委屈。祖母在小妹妹的哭声中,从小瓦瓮里取出攒了好久的黄米,拉上我往村南头去捣面。小妹妹的哭声送我们走出街门的时候,杨树上,一只喜鹊正在喳喳地叫,我便忍不住笑了。但显然祖母并不高兴,邻家问,生了个啥?她叹口气,说,丫头片子。到了南头,我跑到保德奶奶家舀水,她问我,是不是我妈生了?我说是啊。她就帮我将水桶提到门外的碓臼旁,看着正在拿笤帚扫刷的祖母说,婶子,恭喜了。祖母停下来说,喜什么呀,咱命不好,又给生养了个丫头片子,唉。

黄米也不多,但祖母捣了很久,她也不再休息,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揪起沉甸甸的石杵,汗流浃背地用力捣,当然,手心里也不会起水泡了。看着祖母的汗水不停地淌下,我只能垫着脚拿手巾替她擦擦。祖母不像以前那样,跟我说这说那,她的脸面渐渐黑了,冷了。我有些害怕。天近黄昏,风冷起来,刮在脸上,辣辣的。我们捣好面回家,一进街门,就被小妹妹的哭声迎接,祖母皱了皱眉头,脸沉得更厉害了。

小妹妹的哭声打破了我们家的寂静,她的哭声,似乎并不代表什么。当她拉了黑色的粑粑,舒服的哼哼唧唧的时候,也会哭。而喂了她奶,将她放到炕上,她也会哭。后来母亲就将她抱在怀里,她也不过安静一小会,之后还会哭。我年仅三岁的二妹妹,似乎对小妹妹充满了好奇,她发现,小妹妹的喉咙里有个摆动的小球,她一哭,那个小球就会来回动弹。几天后,小妹妹的哭声变的悠长好听,就像唱歌,我和妹妹总是忍不住亲亲她的腿和脸,当然,她也会唉唉唉唉地哭,双手摇摆着,试图将我们推开。祖母除去给母亲端饭,很少进了母亲的屋子来,我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母亲总是说,这娃子性子犟呢。

小妹妹的脐带并没有如期脱落,乃至鼓起了更大的一个包,母亲慌张地告诉祖母,祖母才第一次将小妹妹抱起来,嘴里还说,这是讨债鬼上门了。很奇怪,妹妹睁着黑黑的眼睛,嘟着嘴,看着祖母,竟然不哭。后来我想,妹妹的哭声,或许是在抗议祖母于她的埋怨和嫌弃,且逼迫祖母要毫无隔隙地承认她?也或许,她是用哭声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小孩的尊严。祖母的怀抱,就像一副止哭药,只要张开,妹妹便不哭了。过了段时间,妹妹脐带好好脱落,祖母便再不去抱妹妹了,她复又跌入哭的旋涡里。

在村里,他们都说小妹妹是最能哭的小孩。据说能哭的小孩,长大会有出息。祖母听了,也不答言,烟锅敲在炕沿边上,咚咚直响,而妹妹高亢的哭声,正冲出母亲窑洞的窗户和门缝,绕到梨树新开的白花上,在那里,许多鸟雀都在叽叽喳喳地叫,似乎在说,这小孩烦死了,哭起来没完。秋天时,妹妹已经可以坐了,也咿咿呀呀地试图说些什么话。祖母在这时已彻底断了诸如将小妹妹跟别人家男孩换掉,或者将小妹妹送给人家的念想,她变得更加沉默。队里分粮食,母亲身子尚虚,跟祖母商议,要不要雇个人给我家背粮食,祖母马上瞪大双眼,怒火冲天,这也是妹妹出生后,祖母第一次叱骂母亲,她指着母亲的脸,对着街上的人,开始大声责骂。说母亲没用,连点粮食都背不回来,还雇人?你以为我儿子在外面挣钱容易?你就这样海花?败家子,真是败家子,我们家娶你,倒了八辈子的霉,连个儿子都生不出,要你何用?

街上的人嘻嘻哈哈地看我母亲站在那里,眼里含着眼泪,不知所措。我抱着小妹妹,二妹妹靠着我,我们三个坐在炕上,突然明白为什么祖母一直嫌弃小妹妹,为什么在夜里,祖母翻来覆去地叹气,为什么她总是逃避人多的地方,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跟妹妹们都是女娃的缘故呀。那一刻,我初次生出为什么自己不是个男孩的遗憾,并运用想象,将我若是男孩的好处遐想了无数遍,但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我怀里的小妹妹,正在吸吮着指头,咿咿呀呀地乱说,我听不懂,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们三个抱在一起,把脸贴着她。在小妹妹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我流出了心酸、悔恨、羞耻和不甘的热泪。

母亲眼里的泪水最终并没有流出,她一转身,它们就被秋天的风吹干了。粮食后来是怎么抬回家的,我早已忘记,只记得不久村西头的碰槐奶奶过世了,她们家的大院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两个闺女从外村来奔丧,一过温河,就开始拉长声音边说边哭起来,我们一群小孩站在村口,远远地看到她们被孝子们接应着,搀扶着,从我们身边哀哭着走过去。看着她们闭着的眼帘下滚落的泪水,我们小孩的眼睛都红了。但很快,我们就热热闹闹地随着她们走进了停放死者的屋门前,她们走进去,跪下,便不哭了。好像她们只是用哭展示给别人一种孝顺和想念的意思。

整个院子,已经被装扮好,街门口糊着引魂幡和用白纸裹好的孝棒,停放逝者的屋门已经被卸下来,门板横放在窑洞里,入殓之前,死者就躺在上面。死去的碰槐奶奶穿的衣服,比村里任何人的衣服都好看,墨绿色的旗袍,上面有金色的花枝,天蓝色的裤子下面,是一双闪着光的绣鞋。她的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双手被麻绳绑好,举在胸前,好像就挺在那里,等待着别人来哭。

她的三个媳妇两个闺女,都跪在她面前的香案前,案上摆着两支白蜡烛,香炉里,香烛正在冒出柏叶的香味,但无论柏叶香多么浓郁,隐约中总有一股怪味,我的小伙伴禾苗说,那是死人在烂掉的味道。我幼稚的思维里,便觉得,她的媳妇们和闺女们,用那样的嚎哭是在悼念她的烂掉。我们已经知道,人死后,最先烂掉的是心,只有失去了心,她才会更快地离开人世亲人。接着烂掉的是胃,之后是其他器官。皮肉是最后烂掉的,只有借助坟墓,它才会烂得更彻底。奇怪的是,她的三个儿子并不哭,出来进去,安排人们做一些事,乃至脸上还挂着寻常的微笑。偶尔也会哈哈大笑,仿佛他母亲的死和烂掉,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几天,她的闺女们会好几次从她的尸体旁站起来,哭着走到温河边上,然后擦擦红肿的眼睛,脱掉孝服,跨过温河,回到她的家里取供献,这个环节,叫要供。明天,她又会跨过温河,穿上孝服,戴了孝帽,将帽子上那片纱帘放下来,用手拉着,到了村口,娘家人搀扶着她,她要再次声音高亢,前仰后合地哭到她母亲的灵前。

媳妇们也有要供的一遭,这一遭也是娘家给自家闺女长脸的事。似乎媳妇比闺女们哭得更厉害,叫得越高。我们小孩跟在后面,听她们爹呀妈呀地哭喊,心里纳闷的很。那天我问祖母,明明碰槐爷爷活的好好的,是奶奶死了,为什么二林妈哭得时候还要爹呀妈呀地哭呢?祖母说,那媳妇没亲爹了,那是在哭她自家的爹呢。我恍然大悟,看起来哭得伤心欲绝的媳妇们,其实并不是在哭当下死去的人,而是在哭自己的亲人。

这几天,村里的男人大都在碰槐奶奶家帮忙,每天吃大锅河捞,正好让婆姨们闲下,她们便也穿戴的干干净净,头发抿的光油油的,坐在五道庙做针线,说闲话。看着走远了的碰槐奶奶的媳妇,一个问,你说,她是真哭还是假哭?另一个人说,人死如灯灭,这样子她肯定是要真哭的。另一个说,也不一定,你看她平常下,骂起婆婆来那样子,你觉得她会真哭?一个说,她没经过丧父母的事,怕是也不能体会那心情的。另一个就说,那你意思,她就是瞎嚎?这个说,我可没这样说。说完赶快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脸上带着一丝说漏嘴的后悔。

转眼就到了出殡这天,半村子的人头上和腰上都顶着和裹着孝,一场盛大的仪式,总是从着装开始的。院子里,花圈是白色的,对联是白色的,人们出来进去,也是白色的,只有那个棺材,是黑色的,它有泥一样的颜色,在一片白色里,微微刺目。这时候,碰槐奶奶的尸体已经入殓,院子里,搭了个小小的灵棚,说是棚,其实就是拿布扯出一块遮蔽棺材的地儿。哭了好几天,闺女媳妇们似乎没力气了,都呆呆地跪在棺材左右,脸色苍白,孝服上沾着泥和污水,疲惫不堪。三个儿子们也都胡子老长,脸色发黑,趿拉着一双脏兮兮的白鞋,啪嗒啪嗒出来进去。到现在为止,还没见他们哭过,但似乎他们比哭过的女人们还疲惫。风箱啪嗒啪嗒不停地响,拉风箱的人满头大汗,半个村的人,都端着碗等待着锅里的面。人们似乎忘记了这是一个人的葬礼,都抢先着跑到大锅前盛饭。这更像是一场饕餮盛宴,一次狂欢,在食物面前,人们总是贪婪成性的。

看好的出殡时辰,在饭后不久,那些饭碗被扔得到处都是,窗台上,炕上,凳子上,鸡窝上,或者就在院子的地上,但这些都不再重要,人们开始准备正式将碰槐奶奶送出村庄,去往干草坡的坟地里。打花草的在前面,后面便是她的三个儿子。他们将棺材上的绳子挎在肩头,手里住着孝杖,弓着腰,嗡嗡地哭着,缓慢向前走。棺材后面,便是闺女媳妇们,披着婆家和娘家送来的又宽又长的白布,在后面边哭,边跪,边走。一时,男声女声粗声细声混淆一通,那哭声变得无比壮大。旁边观看的老人会点头,似乎赞许着这样的大气势,乃至心生羡慕。因为大媳妇要撒钱,所以我们小孩更多都跑在她身边,看她一扬手,就一哄而起,为能捡到一分二分钱。在五道庙,人们将棺材停下,孝子们的嚎哭真正开始了。葬礼上的哭,是世界上最放肆也最声势浩大的哭,哭声中,既有对逝者的怀念,对未来岁月的恐惧,还有一些自身需发泄的委屈。似乎,这世界上,没有一种哭声是纯粹的,多是夹杂着诸多因素。哭就像浑浊的水流,带着苦涩的味道。他们哭了很久。鞭炮也放很久。突然,一声高于所有哭声的嚎叫响起,原来是碰槐奶奶的小儿子,也就说二林的叔叔,他在捶胸顿足地大哭,黑脸向天,张着个大嘴,哇哇地哭,眼泪鼻涕一大堆,看起来,他是极其悲伤的,为母亲的过世。旁边看着的婆姨们,便开始悄悄抹泪。他哭着哭着,突然就不出声了,且身子向前,一头栽到地上。于是有人就喊,快,快,死了。一时,人们跑过去,将他的身体蜷起来,用指甲掐人中,半天,他才又哇地哭出声来。原来人是能哭死过去的,小孩都被吓得唬住了。这样闹腾了一通,鞭炮声也熄了,哭声也没了,直到棺材被再次抬起,哭声复又响起,且响得比之前更高更壮。前次好奇二林妈真哭假哭的那个媳妇,竟然悄悄走到二林妈跟前,看她前仰后合地缩在白纱布后面的哭,似乎在仔细听她在数念什么。后来,她忍不住,探身出去,轻轻掀起她的白纱,我人小,正好随在这个媳妇身后,我看见,白纱下面,二林妈竟噗嗤一声笑了。

这事我后来跟祖母说过,她说我花眼了。我又跟伙伴们说,她们因为没有亲见,所以也不信。时间一长,连我自己也不信了,觉得就是看花眼了。在那样悲痛的场合,哪有人能笑出来呢?等我再一次怀疑自己看花眼时,就要初中毕业了。这次,我面对的是一张照片,最要好的朋友梅,在相片中泪流满面,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近视了,便用手使劲地揉,可是,无论我揉了多少次,她的脸上都挂满泪水,她的眉毛,微微颦在一处,然后向上挑起,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是个刚哭过的人。她为什么要哭?没有人知道,但我情愿相信,是因为她不舍得我们。

镇里照相馆的照相师是我们同学的兄长,这张照片不到半天,就被我同学要走了,她说,哭着的照片不吉利,自己兄长要免费再给梅照一张。她用了整整两个课间半个小时时间,才从梅的手里,如愿地将那张照片要回去,而在放学的时候,她也成功地说服梅跟她回到镇里。那天中午,食堂里照例吃面,我们打了饭,回宿舍里吃,大家都在说梅的事。一个十五岁的闺女,何故会在照相的一瞬间流下泪来呢?那时候,我们已经很少哭泣了。因为远离了家人,生活在大环境里,每个人都隐忍而自律,哭泣的机会微乎其微。梅为什么要哭?成了当时最大的谜团。

我们面临毕业,当时,能考到高中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是要奔赴到广大的农村去,这样一来,我们都会各回各村,去参加劳动,以后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除非去赶庙。但一般情形下,特别是女生,是不会赶庙的,十五六岁的闺女,是刚懂得羞涩的年龄,人前,会脸红的不知所措。所以我们三个毕业班的同学之间开始送礼物,合影。礼物都是手绢,上面有各种图案,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上一句祝福的话,颇为庄重地送给对方,仿佛天长地久。而合影因为比手绢要贵,所以实行AA制。奇怪的是,我们多次邀请梅坐到小照相馆的长凳上照合影,她都拒绝了。那段时间,她常常请假,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外班一个女生跳水库自杀未遂,随着她的事件,流言渐渐传开,这是一场三角恋爱,而梅在这段关系中,充当着一个被抛弃的角色,但奇怪的是,被抛弃的她并没有选择自杀,舍弃生命,而另一个胜利者却要用生命来惩罚那个曾经犯错的人。十五六岁的年纪,爱情于她,或者是最美好的事,当她听说他跑到宿舍去找梅的时候,她便很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们又和好了。

后来,愚钝的我们才知道,那段时间梅之所以请假,一个人呆在宿舍,是因为她抑制不住想哭的欲望,她无法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公之于众,她只有用眼泪,慢慢地冲涮着对方赋予的耻辱,慢慢治愈着自己的伤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开始照毕业照,可能照相的刹那,梅联想到许多这个年龄段所无法承受的苦痛和艰难,她的泪水,便在强光的照射下,一涌而出。也可能,她当时也有轻生的念头,她纠结在去与留之间。或者她想到了无望而灰暗的未来,想到此后自己的孤单,所以会落泪。但再也没有机会问起过她,十五岁的我当时觉得,她谈恋爱是错的,其次,她也爱错了人,更令人惋惜的是,她用毁灭的方式来消灭自己的才华。因为其后,她原本可以稳操胜卷考取的中专学校,变成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不止如此,她连高中也没考上。

事实上,那个男孩无比内疚,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显然并没有调解事件的能力,但同时,他也不会将爱平摊给两个女孩,当他听说梅请假不上课时,却是心急如焚。梅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就因为如此,他才会喜欢她。而现在,在毕业的时候,她却每天沉浸在悲伤之中,无形中,会影响到她的前途。于是,在下课的时候,男孩就去找梅了。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所以另一个女孩才会竭嘶底里地追问,让他发誓,诅咒。他原本也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现在面对这个女孩,竟然束手无策,说了许多好话,也发誓了,也诅咒了,可是那个女孩依旧不依不饶,他生了气,说要分手。女孩转身便走,跑到镇里的水库边上,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这事当年引起过轰动,而作为肇事者的男孩,被学校开除,永远没有再深造的机会。梅和那个女孩,成了众人指指点点的笑柄。梅虽然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在告诉人们,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或者伤害过别人。

转眼就要到中考了,学校松懈下来,梅跟人调换了宿舍。当年我们的宿舍是大通铺,一间屋子睡12个人,梅就睡在我的旁边,晚上,我们点着手电,在同一个被窝里偷偷看书,写日记。有一天,写日记的时候,我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因为靠得近,我看到她的日记本上满是大滴大滴的泪水,我嘴拙,不会说安慰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日记本从她手里拿出来合上,然后将手电熄灭,让两个人的头,裸露到空气中。有些泪水,只能自己吞咽。有些苦难,只能自己承受。在被子外面,我第一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那么快,又那么轻。月光下,她裸露出来的脸上,挂着盈盈泪水,但很显然,她正在慢慢地平静下来,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坚韧,渐渐地替代了之前的委屈和柔弱。

陡然间,就觉得我们都长大了。

本文原刊于《西部》2019年4期,原题为《哭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最后的照相簿 》获山西省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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