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匠之心丨目睹一枚戒指的诞生
提起湘西,绕不开的是苗族。在众人眼中, 苗族是个美丽而神秘的民族,而民众对于苗族的第一印象,则来源于那些佩戴在苗女身上的银饰。
以往,在苗人生活中, 苗银集巫术的神秘和货币的实用为一体。而如今, 苗银则已经变成苗族最重要的文化载体, 变成穿戴在身上的苗族文化符号。
新时期, 苗银已经自我调整, 找到了新的自我定位。而那些曾经是苗寨标配的苗银银匠呢?在机械化和城镇化双重围剿下, 该何去何从?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来到了湘西苗银世家麻氏家族的传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苗银项目传承人麻茂庭的家里。从他的故事中,我们或许能找到答案。
手艺家族和苗家村寨
麻茂庭说,他只是个打银匠,自己并没有什么故事可讲。如果真要讲故事,那就得从这个村庄和这些老银饰的历史说起。
麻茂庭家是湘西有名的苗银世家,麻家的苗银传到麻茂庭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麻家打银的历史,应该从麻茂庭爷爷的曾祖父说起。麻茂庭点燃一支烟后进入了回忆模式:“那应该是清朝中期的事情了。”
摄影丨李锋
这一年,凤凰县山江镇来了一位挑着货架的游方银匠。
当时,正好麻家要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就让银匠在自家住下了。没想到,银匠技艺精湛,为麻家打出的银饰不仅让麻家人眼前一亮,更让整个山江镇的村民垂涎,他们纷纷让银匠为将出阁的女儿打银饰嫁妆。于是,原本只准备在麻家住三个月的银匠竟然在麻家住了三年。
因为麻家人对银匠非常照顾,银匠就收了麻家主人的儿子为徒作为回报。
为全山江镇的苗民打造了银器后,银匠继续挑着货架游方去了。而麻家人却在山江镇坚守下来,忙时务农,闲时操锤。
最开始,麻家只为山江镇的苗民打制嫁妆,慢慢地,因为麻家人打制的银器精美绝伦,麻银匠的名气越来越大,周边苗寨的苗民也慕名而来,甚至有以定制银器之名来偷师的。但麻家人并不守旧,有人来学习打银,麻氏就欣然授予,久而久之,山江镇慢慢成为湘西的银器之乡。
麻家从事苗银制作的人多了,山江镇的市场容量不够大, 有的族人就迁往附近的州县。于是,山江镇麻氏银匠的名号开始在周边的泸溪、古丈、吉首、花垣、辰溪等州县流传,麻氏家族也慢慢发展成湘西地区最大的银匠流派之一。
他首先在熔炉中生起木炭,随着“呼呼”的拉风箱声响起,熔炉中很快就燃起青色的火焰。这时,麻茂庭从炉子上拿起一个酒盅大小的铁杯,往铁杯中倒入些许平时做银饰的边角料后,把铁杯放进木炭中。这一步叫熔银,任何一种精美的银器,都是银在烈火中熔化后锻造而成的。
熔银是个漫长的过程。麻茂庭先用火钳夹了块木炭点了根烟,然后边悠闲地抽着烟,边缓缓地拉着风箱。当铁杯中的碎银慢慢化成了红色的银浆时,麻茂庭从炉边的窗台上拿起一根空心的铁棍,一头含进嘴中,一头插入银浆。
与此同时,铁匠憋足气,对着铁棍猛吹了一口。瞬间,一串串火星从熔炉中冒出,在空中四散飞舞。其实,飞舞的每一个火星都是碎银中隐藏的杂质,这个过程叫去杂,目的是把银浆中的杂质吹走。
在连续吹了三四口气后,银浆中的杂质就被去得差不多了。这时,麻茂庭取来一个铸铁凹槽放在熔炉边,从煤油灯里往凹槽中倒入些许煤油后,用火钳夹起炉中的铁杯,把滚烫的银水倒入凹槽中。银水和槽中的煤油接触后,立马燃起熊熊的火焰。
当火灭后,银匠用火钳把凹槽反扣在炉台上。掀开凹槽,一根细长的银条就出现在眼前了。银匠用火钳把凹槽放在地上后,立马换左手架住银条,把银条转移到炉子边的木桩上,右手抡起一把铁锤开始敲打,每敲打一下就把银条翻个面。不知敲打了多少锤,翻过多少面,最终一尺来长的银条硬是被敲成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银线。这时,锻银工序就完成了。
银匠把火钳一丢,铁锤一放,人爬上一米来高的马凳。马凳上有一排大小不一的圆孔。银匠先是把银线穿进最近的圆孔中,用一只铁钳紧紧夹住银线的一头使劲往上拉,当银线从圆孔穿出后,就从不规则的扁线变成了规则的圆线。这个过程叫拉丝,目的是把银线拉成易于加工的圆线。
拉丝是个辛苦活,大冬天的居然把银匠拉得满头大汗,也把原本暗淡无光的银线拉得光彩夺目。
拉完丝就进入了苗银制作最重要的工序——吹烧。
银匠先剪取了一小段银丝,用钳子把银丝卷成戒指模样后,点燃了一盏油灯,拿出一只细小的铁管,一头衔在嘴里, 另一头放入油灯火焰中。与此同时, 他用钳子夹住戒指放在油灯火焰前方。
只见银匠深吸了一口气,让气流从细铁管中喷出。喷出的气流通过油灯火焰后,把豆大的火焰吹成了一条火舌,覆盖住了整个戒指。银匠就这样嘴衔铁管,用自身呼吸之间产生的火舌炙烤着银戒。时间整整持续了四五分钟,银匠整整吹烧了上百息,戒指终于从银变红。
看到戒指变红, 银匠赶紧停止吹烧, 顾不得戒指滚烫,拿起镊子,夹起桌面上一朵朵细小的银花往戒指上沾。待戒指上熔化的银水粘住九朵银花后,银匠又用火钳夹起带银花的戒指, 放在油灯前开始了新一轮的吹烧。又是一百次呼吸之间,银花和戒指变得通红,表皮变成部分银浆,把彼此牢牢地焊接在一起。
又经过擦洗和抛光等环节后,一枚小小的银戒才宣告完工。这时银匠又点燃了一根烟,把银戒放入手中仔细端详,仿佛那是一枚求婚时要送出的信物。感觉银戒没有瑕疵了,银匠才缓缓走到八仙桌前,把新出炉的戒指往银器堆里一放。那银戒就如一朵浪花没入海洋之中。
正在这时,麻茂庭的妻子从外面赶回来,麻茂庭立刻又从八仙桌上的银器堆里拿出刚打好的银戒递到妻子手上:“刚打好的戒指,你看合不合适!”妻子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瞧右看后,用我们听不懂的乡音和丈夫交流了很久,听口气像是批评中夹杂着表扬。
麻茂庭听后若有所失,拿着银戒指返回工作台开始回炉。不仅仅是这枚戒指,这八仙桌上满足苗家生活的各式各样的银器,要想出厂,都得经过妻子这最挑剔的质检员。在没见银匠妻子之前,我认为最美的苗银因匠人的烈火与锤打而催生。这时我才明白,妻子苛刻的眼神才是苗银诞生不可或缺的元素。
银匠妻子在山江镇中学食堂上班,中午给孩子们烧完午饭后才抽空回来。我以为她是回来给银匠做午饭的,后来才知道,麻家三百年来就没有吃午饭的传统——打银有很强的连续性,为了不耽误工作,银匠们自作主张,把一家人的午饭都给省了。
银匠妻子回家的目的是告诉麻茂庭,有人需要盖新房子,需要水泥砖。她是回来催麻茂庭把手上的银器活停一下,去生产水泥砖的。如今银器生意不好做,麻茂庭不得不另谋出路,他在自己家门口弄了个建材厂——原来进小巷后,那放在新月形稻田中有碍观瞻的水泥块是银匠家的。我该如何给眼前的这位定位呢?银匠还是工头?
其实,麻茂庭的举动并不出格,他遵循了自古以来苗族银匠的传统——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职业的苗族银匠,所有的银匠都是在农忙时封炉,农闲时开锤。但不同的是,古时银匠开锤,是因为苗银是苗家穿在身上的符号,而银匠是用铁锤记录历史;如今银匠封炉,只因苗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消失的步伐迈得太快,年迈的银匠一时半会儿转变不过角色来。
图文节选自《地道风物 · 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