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海丨童年记忆中的父亲
一、农民
我童年的时候，父亲正壮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事过很多职业，但做得最好的，还是一个农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农田就是农村的一切，农民对于每个家庭就是支柱。我还记得，母亲用鸡蛋换回几两糖霜（白糖），每晚父亲从田间回来，母亲都会给泡上一碗糖水，那个年代的农村就是这样，糖水对于农民来说就是顶级的营养品。
我说我父亲做农民做得最本色，是因为我父亲一直默默做着农活，从不说累。而且他很能干，农田所有的活种，他都能上手，而且像模像样。
父亲就是这样得到村里村外的尊重，后来他做了生产队的记账员，再后来当过生产队的队长，当年的我觉得父亲这是一种“升官”道路。但多年以后，我了解到父亲从小就没有上过学，所以我一直纳闷，父亲是怎样去当好这个记账员的？是当年根本就没有识字的人？还是因为父亲的威望？所以，我特别敬佩父亲，觉得他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农民英雄。
二、米塑
父亲开过米塑馆，是跟人合伙开的。那时候农村根本没有“米塑”这样的雅称，叫“捣糖糕”。糖糕是当时农村普遍的米食，所以“捣糖糕”成为一种总称。
我不清楚父亲的米塑手艺是怎样形成的，但他的确很巧手，米团在他手里，想捏什么就能捏什么。
父亲开米塑馆，带给我的不但是童年的快乐和享受，还有米塑知识和喜庆文化知识。比如“寿桃”，扁扁的，后高圆前扁大，还要用器具在前面压几道口，看上去就像一只脚板。“阿郎桃儿”是供小孩周岁庆贺用于分送的，两块桃型米团黏在一起，还是后高圆，不过“阿郎桃儿”前面是扁圆的。在做“寿桃”或者“阿郎桃儿”时要在其中部分黏上“花”。花片也是米团做的，先把米团染上颜色，然后取一点用手指压扁，一片一片黏上，那时叫“堆花”。堆了花的“寿桃”和“阿郎桃儿”是送给贵宾的。
米塑里，最难做的应该是“炮梁”。“炮梁”是用于民间建房子安装最高一根屋梁庆贺用的。“炮梁”形状像以前鬼子的碉堡，圆的，要用一块一块做好形状的米团堆建起来，里面撑着竹竿子。其实“炮梁”基座并不难做，难得是“炮梁”上面要插上很多米塑戏人，那种用各种颜色米团捏捻组建出来的舞台戏子人物。
我从来没看过父亲捏过米塑戏子人物。后来我问父亲，父亲说了老实话，他说，他技能有限，不会捏。
三、做局
做局就是做“局长”的意思，不过这个“局长”不是现在机关单位的局长。以前农村，没有那么多酒店，家有喜事摆酒席基本在家里举行。在硕大的地坛安装上简易棚子，棚下摆上几口煤炉，请亲戚邻居一起帮忙，最后请一个会烧菜的人来掌厨，这个人在现在叫厨师长，过去叫“做局”。
父亲会烧菜，得益于他从小独立，经常自己烧菜。后来，他嫌母亲做的菜不好吃，所以就自己做。不过，父亲烧得菜的确好吃。
父亲一直胆大，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过生活障碍。就这样，只要有机会，他就抢着大显身手，从小的做起，渐渐传出名气。后来亲戚或者邻居有喜事，就请父亲去做局。
我挺喜欢当时做局的模式。没有工资，也不用礼节约定，请人做局就像开玩笑一样，随便说一声应一声，就成了。
当时做局还是很有地位的，可以在厨房随意吆喝别人，户主还得时刻供应做局的香烟，一分钟也不能停。特别是结婚等喜宴，新娘新娘还要先到厨房给做局的敬酒，送香烟之类的礼品。现在想来，父亲当年的烟瘾这么大，肯定跟这做局有关。而我现在戒不了抽烟，一半是职业关系，一半也跟父亲做局有关。
父亲做局是坚持最久的副业。因为，做局还能带来经济效益，虽然没有工资，但做完局后户主是要表示感谢的，有炊糕之类食品，也有鱼虾之类食材，富裕一些的，还会给钱。
我对钱没感受，记忆里只有那些美食，所以父亲做局，是我童年的一种享受。
四、摘蟹儿
父亲的确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劳碌命”，闲不住。
我的家濒临东海，不过从家里到海边还得走过大片的农田，农田之间又有很多小河与池塘。过去的农村，河水和海水好像具有天然的滋养，鱼壮蟹肥的，捕鱼抓蟹是农民们的实惠性副业。
父亲拿手的绝活就是“摘蟹儿”和“撸田爬儿”（田爬儿就是现在的河蟹）。
无论是“摘蟹儿”还是“撸田爬儿”，首先需要工具：“蟹铲”、“蟹儿摘”和“田爬撸”。“蟹铲”其实就是泥铲，切泥挖土的那种，只是形状不同，长方形，很长的手把木柄。“蟹儿摘”很小，铁制的，像大型鱼钩，两个钩刺，竹竿子套着。“田爬撸”跟“蟹儿摘”相似，只是没有钩刺，顶部圆滑。
摘蟹儿要在海边滩涂作业，有一种叫“白域儿”（谐音）的蟹儿，价值比较高。当时的滩涂，到处都是蟹儿洞，所以摘蟹儿先要学会辨别各种蟹儿的洞口。“白域”这种蟹儿，洞口弯曲，后面就很直。所以“摘白域儿”先要用“蟹铲”去除弯曲洞口段，然后伸进“蟹儿摘”，到底，轻轻鼓捣一下，就能把蟹儿轻松钩上来。这种活后来我也干过，不过没有父亲那么娴熟，因为这种活，也讲究技术与经验。
撸田爬儿在河道里作业。有专业撸者先在河岸底部打上假洞，假洞很深，估计有一米以上。夜间田爬儿出来觅食或者放风，回去找不到洞口或者懒得找洞，就爬进了假洞歇息。第二天，撸蟹的人就一个洞一个洞检阅，用的就是“田爬撸”。这种活是技术活，既能辨别石头与蟹的不同，还有撸的手上功夫，要有方向感，还要有耐心，因为蟹黏在洞里，干使劲会弄坏蟹儿。
撸田爬儿最大的要求是要起早，因为假洞不是自己做的，要赶在做假洞人前面。不过这种行为很不好，有偷的嫌疑。后来我也干过“撸田爬儿”，不过没干几回，除了心里惭愧，更因为假洞里经常撸出“死泥蛇”（河里一种水蛇），我怕蛇。
五、扳鱼儿
扳鱼儿实际就是网鱼，只是用的工具和方式不一样而已。
父亲有一副珍藏的网鱼工具，叫“手罾”（也叫扳罾）：四根十来米长的竹竿，一头捆在一起，另一头撑起一张渔网的四角，形状像灯罩。一根很粗的大竹竿和一根绳子撑着到河岸边，渔网随着四根竹竿到河底，然后手拉绳子起网，正好经过的鱼虾就被网上来，当时农村把这种作业叫“扳鱼儿”。
“扳鱼儿”一般在夜里操作，而且要到临近海边的河道，因为在咸淡水之间，不但鱼虾多，还值钱。比如赤虾、鲈鱼、青蟹、河鳗之类，市场价格高。
父亲“扳鱼儿”在村里是出名的，而且还有自己的队伍。他们基本早就约定，大家提早吃过晚饭，带上糖糕之类宵夜食品，扛着“手罾”出发，然后在目的地集合。
“扳鱼儿”很累，每次把渔网拉上来，就很费劲，主要还是熬夜，整夜不能睡觉，因为两三分钟就得拉一次网。“扳鱼儿”其实也讲运气，站对了地方，一夜下来就能“扳”上十几斤，鱼虾蟹之类，或者一次能“扳”上一条大鲤鱼。
在我家，很长一段时间我跟我哥的学费、家里费用都是父亲“扳鱼儿”挣回来的。
大约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包下了一片田园，因为怕有人偷成熟的瓜果，父亲就经常在田园过夜。母亲怕父亲出事，也经常差使我到田园陪父亲。在田园，夜里没事，父亲就撑开“手罾”，让我“扳鱼儿”。那活儿真不好玩，拉绳子就像拉一辆坦克，碰上风大，拉上来也不好控制。
现在农村“扳鱼儿”活计基本已经消失，一是河里基本已经没鱼。二呢，这种苦活根本不挣钱，谁还愿意干？父亲的那套“手罾”早十几年已经腐烂了。
作 者 简 介
江海，原名刘光清，1967年生于浙江瑞安，曾当过教师、法律工作者、记者、电视编导，作品甚丰，获奖无数，系中国教育文学研究会会员，温州市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会员，瑞安市影视家协会副主席。现为自由撰稿人，多家影视公司签约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