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磊丨苏东坡情满人生路
大江东去沙淘浪,人生几度秋意凉,对月把酒千点泪,此心安处是吾乡。
聆听苏子情感,如此悠远又如此切近,仿佛净瓶中那束百合,倏忽一缕暗香,让人沉醉而着迷。
1054年,18岁的东坡与15岁的王弗结为夫妻。对于这桩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敲定的婚姻东坡是心有不甘的,尽管岳家在当地也算诗礼之家,据说这位温婉谦和的王小姐还薄有文才。他需要的是一个在文学造诣以及即将到来的政治生涯中有所助益的知己伴侣,而不仅仅是一个孝亲悌友,洒扫庭除的居家媳妇。她会是吗?他不敢相信。
但不久,王弗小姐的学问与识见就让眼高于顶的东坡顿起钦佩之心。
为了大考,东坡整日手不释卷,轻声吟哦,偶有遗漏,王弗会在身后轻轻提醒,且每言必中。东坡大为惊奇,此时他参研的多是些古旧拗牙的文本,就算男子也很少涉猎,他不由对这位娇小的老婆另眼相看了。
大考之后,东坡外放为地方官,官虽不大,但职在牧民,请托求助者络绎不绝。东坡是一性情君子,他认为天下无一不是好人,甚至包括这些摇尾乞怜的投机钻营者。
一次,一位客人离去后,王弗对东坡说:此人只是留心你要说什么,然后迎合你的意思,此等阿谀小人,不可深交!以后,她总是这样,将她对人性的感知巧妙地传达给她在待人接物方面相对疏忽的丈夫,可以说,有王弗这个贤内助“幕后听言”,是东坡的大幸运。
或是为东坡操心劳累的缘故,1065年,年仅26岁的王弗因病辞世,他们的儿子苏迈年方6岁。东坡痛断肝肠,在妻子墓前亲手植下三万棵松树(有的文本中说是三千棵,我宁愿相信是三万棵,这远比999朵玫瑰更为深情与厚重)以为祭奠。
十年之后,时为密州太守的东坡,在梦中依稀见到久别的王弗向他款款走来,一时之间泪如泉涌,写下感人至深的悼亡之作《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些幼松早已是一片森林了吧,亲爱的人,这阵阵松涛正是我不尽的思念啊!
1068年,东坡再婚了,新娘子是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小东坡11岁,自小对东坡崇敬有加,且生性恬静,颇类王弗,这也是东坡娶她的主要原因。
王闰之伴随东坡走过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25年。这期间,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宦海浮沉中她与他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苏迨和苏过,对堂姐的儿子苏迈她视同己出甚至有过之。
1093年,过度操劳的王闰之也驾鹤西去,东坡先生泣血致祭:妇职即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东坡去世后,弟弟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东坡“惟有同穴”的誓言。
王弗是幸运的,她陪东坡度过了11年安闲恬静的岁月,相较之下,王闰之则过得凄清、凄惶甚至凄惨。乌台案发后,时任湖州太守的东坡被一干公人拘拿进京,王闰之“几怖死”,这期间渴盼、等待、焦躁,非常人可以消受。终于,在数月的担惊受怕后她盼回了挚爱的丈夫,贬就贬吧,苦就苦吧,只要人还在,只要还能伴在他身边。
你幸福我才幸福,这正是王闰之生命意义的全部,买下王朝云或许就是明证。
任何人都摆脱不了社会,即使高洁如苏子,作为封建士大夫,他身边有很多侍妾。1074年,在王闰之的亲手操持下,12岁的王朝云来到东坡身边。不难想像,朝云绝对是美丽而聪慧的,若不然,王闰之也不会让她随了己姓。在她心中,这个小姑娘经过调教,一定能成为丈夫的红粉知己,这一点恰恰自己做不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个小姑娘不但舞姿曼妙,而且识文断字,“粗有楷法”,丈夫亲切地称其为“如夫人”,看来,把接力棒交给她是不会错的。
王闰之眼光没错,在东坡最为困顿的时刻,是朝云和她互相撑持,支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与王弗和王闰之相比,朝云与东坡的日子是雅致而充满诗意的。
常常是这样,在朝云带领下,一班侍女或手挥五弦,或曼舞轻歌,弹唱的自然是东坡撰就的词章。有时激越: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有时婉约: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王朝云,不止姓随闰之,名亦东坡所取。白乐天在《花非花》中有“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句,坡公信手拈来,为朝云名之,他是希望她更多一些飘逸气、空灵气、沧桑气,以便与他的心灵绝佳地交接与融通。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褪唇红……在他心中,她如天人一般秀美,他不吝他的才情,为他的知己尽情歌咏。
是的,她是他的知己红颜,他需要她的精神抚慰。
一日早朝赐宴,朝散返家,东坡扪腹问道:都说说,看老夫这肚子里是什么?有说满肚子才学的,有说满肚子见识的,东坡均大摇其头,问及朝云,朝云道:学士满肚子不合时宜。东坡拊掌大笑:这个恰切,朝云知我!朝云知我!
她看透了这个男人,这个自信而又自哀,健硕而又虚弱的男人,因为了解而理解,从而更加眷恋与心疼。这之后直至终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伴他度过了一段穷困而绝望的艰难岁月。王闰之死后,东坡一心想娶她,被她婉拒了,在她看来,只要能为他展纸磨墨,红袖添香,这就是无比的幸福了,所谓名分,不要也罢。
1094年,东坡被贬惠州,所伴者唯朝云一人。
在惠州,东坡与一温姓都监过从甚密,温都监有女年方十六,姿容美艳,在闺中既知东坡大名,钦慕不已。东坡即至,每夜听东坡吟咏,则徘徊窗下,流连忘返。东坡发觉后,为其物色朋友之子,此女则誓死不嫁。三年后,东坡谪往海南,此女因思成疾,竟至香消玉殒了。
返回惠州后,东坡听闻此事,不觉老泪婆娑,在沙洲之侧她的坟旁呤出一阙《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有人考证,此词不过借物比兴,以孤鸿比拟东坡失意的心情,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只有东坡这样重情的男人才值得女人如此思恋啊!
还有一个故事不能不说。
东坡被谪黄州时,有一蒋姓官员为他饯行,看上了他的侍妾春娘,愿以白马相换,东坡应允了,老蒋很高兴,做诗曰:
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会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
东坡答诗:
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
东坡很心疼,侍妾中,愿意跟他的除了朝云,也就这一个春娘了,奈何前路茫茫,还是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吧!
春娘一口回绝,不是因为看不上那个姓蒋的,实在是舍不得东坡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吟罢,春娘下阶触树而亡。
春娘是为他而死的,既然失去了他的爱,生命已经毫无意义。
我也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用生命来留驻爱恋的故事,尽管心有不忍。
1095年,王朝云在惠州去世,年仅34岁。遵照她的遗愿,东坡把她安葬在丰湖边的一座小山丘上,墓上筑一小亭,亭名六如(六如者,佛教六如偈也,朝云口诵此偈而亡),亭柱上东坡手书一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亲
去似朝云无觅处,她走了,从此以后,花甲老人独对瑶琴不成曲,忍看孤雁带伤行。
在精神上,他们是多么契合啊!
一次,在花园闲坐,正值秋霜初降,落叶萧萧,东坡凄然有悲秋之意,让朝云唱《蝶恋花》词。未及开口,朝云已是泪花潸然。东坡惊问其故,朝云道:妾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实在让人伤感啊!东坡悯然,既而大笑道:我正悲秋,而你却又伤春了。
让她如何不伤感?凄然不成歌,是因为她体味到了他的旷达与悲悯,体味到了他的沧桑之痛,绵绵的泪水正是为他而流啊!
1101年,65岁的东坡遇赦北归,途经靖江时,他拖着病体去祭奠了一位故人——那个被他亲切地唤作“小二娘”的本家堂妹。
这位亲人在5年前去世,也就是朝云走后的第二年。听到堂妹死讯,东坡情怀割裂,几欲死去。
在东坡的祖父去世那年,十多岁的东坡第一次见到了远方归来的“小二娘”,这是一个聪慧活泼的小女孩,他们在一起玩的很快乐。
林雨堂在《苏东坡传》中断定:情窦初开的东坡肯定是心动了,也就是说,东坡对堂妹产生了情感,若不然就无法理解他写给堂妹的几首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而此时,“小二娘”已远嫁他乡,此句足可理解为“遗珠之憾”。
时过经年,我们已无法探知东坡的真实感觉,但若就此对大师的判断全盘否定,似乎也不准确。
如果“小二娘”不是他的堂妹,那么东坡的这份单恋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份感情啊!
也唯有初恋、暗恋、单恋方能让人刻骨铭心。
事实是这样的,东坡在词章中曾多次夸赞这位小堂妹“慈孝温文”。就在此次致祭的第二天,几个朋友去看他,东坡先生在床上面壁而卧,伤心哽咽至无法起来。
46天后(1101年7月28日),东坡先生与世长辞……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纵然森森茫茫,雪落总也无声。
天地之间混沌一片,沧桑,却无痕。
作 者 简 介
尤磊,男,笔名“归去来”,70年代末生于河南省正阳县,政府小吏,驻马店市作协会员。写作是一生的事情,只要还感受到快乐,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