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秀全丨静静地沿着道路走向下一个终点
人到中年后总爱回望到访过的风景,泛黄的相册,遇过的贵人,吃过的苦头,走过的曲折,体验过的幸福。茫茫人海中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无数,能够交集且进入记忆的仅有那么一部分。这就是缘吧?其中的一些人会终身记取和敬重,比如我的小学老师蔡瑞华。老师今年80周岁,从事小教60周年,经教学生逾1500名。拿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毫无建树的教师一员。确实,她一辈子最大的职务是“班主任”。甚至,也没有什么荣誉,她不关注不计较这些。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她把心交给孩子,赢得了孩子和家长的口碑。此碑无字,天地知晓。
这个阳光明媚的周六,我和林相约邀请蔡老师逛公园。电话中我表达此意的时候,她自然很高兴。车泊在楼下。拾阶进门。老师满头银发,大红外衣,蓝色裤子,已做好出门准备,从精神上看,已经走出了几年前失去老伴的孤独。她似乎过意不去,念叨着:“对你们也没有什么贡献,你们老是记住我。”
在盐渎公园,面对一座假山和树木,一群写生的孩子在听绘画老师讲课。蔡老师背着手看得出神,她一辈子与孩子打交道,立于孩子中间仿佛回到教学生涯。我们带她参观“中国好人馆”,老师就是好人,好人在此相见容易引起共鸣。我们徜徉在曲径边欣赏景致边聊着往事。回忆是美好的,哪怕遭遇过的酸楚和苦难,放在今天还不失为财富,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
1969年秋天,我的老家苏北伍佑,既称公社又称镇,是互为独立的建制,均隶属县革命委员会。公社辖22个大队,镇辖2个居民委员会。在集镇区域公社和镇各有一所小学,公社叫“伍佑小学”,有两片区域,北校区为一到四年级教室和校行政中心,南校区一度为五六年级教室和教职工宿舍。镇叫“跃进小学”。按照学区划分,我在公社小学。那年虚8岁,我们自带板凳,自己报名,没有父母陪伴,没有今天孩子的娇惯,我背的是一只紫色棉布书包,书包是父亲从“十八间”(供销社代称)买的,花费多少钱我不知道,为了背上书包,我整整期盼一年,到了满7周岁才如愿以偿。有书念的滋味真好,尽管当时处于文化革命,虽然没有《教育法》 和九年义务教育的硬杠杠,学校对适龄儿童来者不拒,家长秉持的朴素教育观念绝不排斥孩子接受教育,不管家中孩子多少,至少小学要念的。班主任蔡老师就这样走进我们的启蒙教育,直至小学四年级。老师教语文,老家是苏州太湖边一个叫西山的地方,三十出头,圆脸,微胖,个儿较矮(153厘米),微笑中不失威严,和善中透出慈爱,举手投足散发出别样的魅力。我家与学校隔一条小巷,可谓一箭之遥。班级开门关门都由学生自己负责,上学要早,放学要迟,值日生放学要把教室打扫干净,桌椅摆放整齐,黑板擦拭光亮,不管你是否值日,都得最后一个离开。这个差事蔡老师就明确由我做,距离学校近的学生也不在少数,不知老师如何就看中我,没经过太多的周折,蔡老师还宣布我为班长。落干年后我问老师怎么就把我当班长的呢?她笑笑,没有给我直接的回答。也许纯属偶然吧,能有什么答案呢?我笑自己问得幼稚。
记得一年级教材是全省统编的。语文课本的开篇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字印在米字格里,方方正正。与传统中国的启蒙读物《三字经》 、《百家姓》 、《千字文》 、《千家诗》和《弟子规》等繁文不知简单了多少倍。那时有“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最高指示,学习谈不上负担,教材单薄得有点寒碜。拿今天孩子的读书量、知识点我们那时学的东西简直是小儿科。同学们快活着,无忧着,迷惘着,无知着,未来是什么命运谁也说不清楚,也懒得去想。蔡老师1937年生人,开明的父亲一直重视子女的教育,她先在苏州读小学,后跟随在外工作的父亲一路读书,从南京到南通,1957年毕业于南通女子师范学校,分配到盐城县小学任教。1962年组织上调时任县小教导主任孟砚秋到伍佑小学任校长,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祖籍江苏滨海,由于有复杂的海外关系(长兄毕业于北京大学,1949年去台湾),由县城转到小镇,对那个时代也许算交差,对孟校长离开运动的风口浪尖也许是明智的选择,但孟校长唯一的要求,点将一人随调,此人就是蔡老师。那时有句流行话,“我是革命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蔡老师谈不上革命派类的热血青年,她是感动于老孟对她的一片信任,倒也干脆,二话没说,就取了一纸调令,到了伍小。那时社会上虽然盛行读书无用论,但蔡老师似乎对我们一点儿没放松。她教学得法,行事严谨,汉语拼音教得标准,在那个年代,碰上这样的老师任教是值得庆幸的。我们都喜欢她上课。蔡老师极重视学生的品德教育,下午活动课,她常常声情并茂地为我们讲雷锋的故事,我清楚地记得,她左手捧的那本书,封面是白底印的红色木刻雷锋持枪画像,很神气,那支枪后来我才知道叫中国版的波波沙冲锋枪,即54式冲锋枪。一次她讲到雷锋苦难的童年,母亲受辱自尽,雷锋变成孤儿四处讨饭的情节时,老师眼睛红了,泪水盈满眼眶,顺着面颊,滴在书上。全班同学静静地听着,几十颗幼小的心灵深受感染。我们对“生在甜水里,长在红旗下"有了切身感受,对党、对祖国、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之情就这样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除此,记得老师还讲过巴桑的故事。带我们吃忆苦思甜饭。现在看来,那时生活其实很艰苦,但是当时并不觉得。
蔡老师对学生极端关爱,在镇上小学教书十余年,不少孩子已从她手上毕业,家长们都很敬重这位客籍女教师,也都愿意与老师沟通,各家的情况她了如指掌。记得那时学杂费每生每学期为贰元,困难家庭可以由老师向学校申请免缴或减半。我家姐弟多,从没跟老师提及,蔡老师总是主动帮我减半交纳,连书本在内,一学期只需交一块钱。林同学姊兄六个,靠父亲一人捕鱼为生,母亲带着子女在家中结麻绳、推连子(制作爆竹的一道加工程序)贴补家用,生活还是捉襟见肘,老师家访看得清楚,他的学费给全免了。
有个同班的邻居叫华,家境更困难,外公是地主成分,母亲是外公从上海领养的,也许从小娇惯,不善女工,家务料理很是糟糕,靠他父亲一人的工资过活,兄妹几个,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华还是单衣薄衫,蔡老师看在眼里,阳光照进教室的时候,把华的座位跟随阳光挪动,这一小小的细节,让如今事业有成、生意红火的华记了一辈子也温暖了一辈子。他打理生意取得成功,也许在老师微不足道的关爱之中就埋下了诚信的种子。那一年,在学生为老师70岁庆生宴会上,华动情地向大家讲述回放上述情景,我发现,那一刻,华的眼窝里有泪珠在闪动。
虎的家在学校的东北角,一二年级时,后脑勺留一根稀疏的发辫,我也有一根,班上还有几个留辫子的同学,那是家中男孩“惯宝宝”的标志,几十年过去,蔡老师能记得这些特有标志孩子们当时的情形。去年,我回了趟老家,在西街上,突然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分贝较高,我转头一看,是虎。他说,有机会与蔡老师相聚一定告诉他。他心中也珍藏着儿时对老师美好而暖暖的回忆。虎的父亲是公社食堂的厨师,与蔡老师天天见面,据虎父生前回忆,蔡老师住宿南校,吃在公社食堂,教课在北校,她除了三点一线之外,就访遍学生家庭,真正把学生当住自己的孩子,学生在感情上把蔡老师当妈妈一样寄托,这种水乳交融的师生关系家乡人无不啧啧称道。
1971年的一个春日,老师的第二个孩子在南校的一处平房诞生。班上同学凑了贰角钱几两粮票,买几只金刚奇,又有学生家长闻听老师生产,让学生带几个鸡蛋转交老师,我们几个赶到老师住处探望。因系不速之客,不敢贸然,贴着门缝朝里看,动静被老师发现,唤我们进去,围住老师的板床座的座站的站,瞧新生婴儿红扑扑胎睡的脸蛋,闻屋里飘散的茶馓和金刚奇的香甜,听老师离班几日后的关切问询,她分给我们每人一把馓子,嚼在嘴里,那是满口脆香。末了她嘱咐我们:“接任的班主任刘老师是下放知情,水平好,能力强,故事讲得很棒,要听老师话哦。”我们点头告辞。
老师的夫君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分配在清华大学基础教育部做讲师。文化革命开始,大学停止招生,许多老师被疏散到京外农场,她夫君分到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任教,夫妻分居两处,自身面临的困难也很多。更为纠结的是,政治运动似乎没有死角,小镇与小学也不平静,孟校长被划入公社书记的保皇派,老师是校长点将来的,也归属此派,被下到西堡大队小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学期,我们那时还不懂学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接到任何解释,估计解释也听不懂,只是感觉班主任的离开带来好大一阵子的失落。
一切都成往事和云烟。老师望着白云淡淡地说,她从来不参加什么派,但是上班孩子得有人照看,孟太太(校长夫人,无业)帮她带孩子,她是感激孟校长夫妇的。生了二胎后,第一个孩子只得由他爸带去北京,一家四口分居两地,那是段时光是很艰难。其实,他们是当时中国的一个缩影。这一切的困难,今天才听老师叙述,不过老师的描述是轻描淡写的。在当时,老师一心扑在工作和学生身上,我们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特殊的年代,培育出特殊的师生感情。1973年秋在我们四年级结束时,蔡老师调离我们那里,回到县里的小学(现称市一小)任教直至退休。
我们走近一片树林。茵茵的草坪上不经意间落下一片片枯黄透红的叶片,与万木秋天的落叶,你会觉得它来得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一树的绿叶独立寒秋,越过严冬,换上春装的时候,它无缝对接,在万木葱茏的春天你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是的,它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奉献绿色,涵养水源,制造氧气,净化空气,消除噪声。它是香樟。想起不知谁写香樟的几句诗:“没有抱怨/没有叹息/也没装可伶/只静静地沿着道路/走向下个终点”。
几只燕子呢喃着从上空掠过。老师穿着红色外套,在绿树的映忖下安然而平静!桂林举起相机,为老师拍下一组永恒的瞬间。
2017-4-15于盐城寓所
作 者 简 介
贾秀全,男,汉族,江苏盐城人,1962年4月生,研究员级高级政工师、正高级经济师。系盐城市作协会员、市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1980年代发表通讯、散文,作品散见于国家和地方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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