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先秦古书不可轻易“本书互证”: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例
有学生问我:《孟子》中所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是指“没有后代”,还是指“没有尽到后代的责任”?他说他一开始也认为是按照传统公认的解释,应该是“没有后代”的意思,但是后来研究了一下,又偏向于是“没有后代”的意思。
我当即回答说:“还是应该以传统的解释'没有后代’为确,因为单单'无后’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表达'没有尽到后代的责任’的意思的。”
保险起见,我翻了清人焦循的《孟子正义》和杨伯峻的《孟子译注》,发现这两部古今《孟子》的代表性注本,都解释为“没有后代”,并未指出有不同的说法。
我又百度了一下,发现百度百科上列举了上述两种不同的观点,(该同学所谓的“自己研究了一下”,估计就是搜索的百度百科。)一种即传统的解释:没有后代。另外一种即是后出的新说,即解释为“没有尽后代的责任”,他的主要证据是《孟子·离娄(下)》中的一段: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进而推出:
如果“不孝无后为大”,那么这里五不孝中肯定有一条是“无后”,但是五不孝没有一条提及“没有后代”。……如果“为”翻译成“为了”表目的的话,原文就成了“为的就是没有后代”,明显不符合语意。
按:百度百科没有注明这种解释的出处,只说是“近现代的观点”,据知乎上网友检索,认为:“最早持这种观点的是一位叫李守力的先生在2007年1月21日发的一条博文。”并给出原文链接,不过我点进去的时候,发现该博文已被博主删除。根据当前普遍的学术规范,没有查到原始出处无疑是不严谨的,但考虑到古今两部《孟子》的代表注本都没有提到这种新说,则该说法应该是出自当代的某一位学者(至于具体是谁,在这里并不重要)。那么即使没有查到原始出处,却并不影响最终的判断。也即是说,研究方法虽然有些不严谨,但研究结果却不会丝毫受影响。
这位学者主要的论证方法,是“本书互证”,因为《孟子·离娄(上)》说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孟子·离娄(下)》又列举世俗所谓的无种不孝,其中并没有“无后(即没有后代)”这一条,所以“无后”不能解释为“没有后代”,而应该解释为“没有尽到后代的责任”。
读书能够结合上下文、前后章,综合推理判断,当然值得赞赏。但是对于先秦古书——比如说先秦诸子的著作《论语》、《孟子》、《庄子》等,却不能轻易地前后结合去推理判断。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先秦诸子的著作,往往并不是出于一人之手,而很可能是某一个学派的集体著作的结晶。既然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则有些地方前后互相矛盾,就是很正常的事了。把这些有可能前后互相矛盾的内容,先列出一个前提,默认它们必定前后一致,从而结合起来进行推理判断,如上面这位异说的作者所做的这样,往往是危险的。
二:即使像《孟子》这种大体可以认为是出自《孟子》一人之口的著作,因为是语录体,而同一个人说出的话,在不同的时期、面对不同的听众,往往会互相抵牾。在这种情况下,轻易地前后结合,得出的结论,往往也是危险的,不可靠的。
比如不少学者喜欢以《论语》证《论语》,这当然也是读《论语》的一种重要方法,但仍然要注意综合的推理判断,不可随意贯串解说。比如:
子曰:“君子不器”(2·12)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5·4)
不少学者将这两章贯串起来解说,因为君子不器,而这里说子贡是器,于是推出:子贡非君子。那么本章中孔子的意思并非明里的赞赏,而是暗地的贬损了。
这样解说,恐怕未必符合孔子原意。因为孔门诸多弟子,虽然称不上仁,但称之为君子,却是毫无问题的。因此,不能简单地将这两章结合起来,运用严密的逻辑推理来解释。
因为在不同的场合,出于不同的目的,同样一个人说的话语,可以有所不同。当孔子说“君子不器”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强调的是君子应该具备多方面的才能,而并非仅有某方面的用途。而当孔子说“女(汝),器也”这话的时候,他显然是想用比喻的方式来赞赏子贡是一个有用之器,栋梁之材,如此而已,并无深意。
可见,读《论语》,既要前后结合,也要注意分析不同语境背景,不应该处处都用严密的逻辑来比附,因为《论语》毕竟是记录孔子平时随性的话语,而非严谨的著述。
读《论语》如此,读《孟子》应该也是如此。当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时,他根据的可能是某种前人的说法,或者某部典籍上的记载。而当他说“世俗所谓不孝者五”的时候,他列举的是与他同时代的世俗之人的说法。两者本来就可以并存,未必一定只能“是此非彼”。
而最重要的,还是那句话:不管怎么说,单单“无后”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没有尽到后代的责任”的意思的。而在孟子及孟子以前的典籍中,用“无后”表达“没有后代”的例子,却可以找出很多。(比如《孟子》中孟子引用孔子的那句著名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当前有不少初学者,和一部分老学者,动不动就要颠覆传统相沿已久的成说,然后提出自己千奇百怪的异说,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之处。而一些不明就里的普通读者,也以掌握到此种异说而沾沾自喜,作为友朋间相互炫耀的谈资。而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新说”,往往就是类似把“无后”解释为“没有尽到后代的责任”,这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抓住一点不顾其余的、似是而非的观点。
有鉴于此,我想引用钱穆先生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收结:
从来解说《论语》者多矣,几于每字、每句、每章必有异说。每有异说,亦多在两三说以上。惟学者治异说,切戒有好异心,切戒有好胜心。贵能平心静气,以实事求是之心读之。每得一异说,于文理文气上孰当孰否?于考据训诂上孰得孰失?于义理阐发上孰精孰粗?贵能细心寻求。(钱穆:《孔子诞辰劝人读〈论语〉并及〈论语〉之读法》,见《孔子与〈论语〉》,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页。)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