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巨著】喇叭(十三)周恒作品
喇叭
周学宝十九岁那年,周家班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发生在爹身上,一件发生在叔叔身上。
发生在爹身上的那件事,是在1938年夏天。那是在濉河两岸的满湖里麦子快黄芒时候,那天一大清早,爹和叔叔刚把徒弟们从地铺上喊起来站在周家班大门口排好队,正准备去北边濉河岸上练吹喇叭,老执山爷就慌里慌张地从西边的官道上急匆匆地走过来了。周学宝见老执山爷忙得连脸也没来得及洗,眼角上还有毛屎蛋子,身上穿的长褂子外边穿的棉马夹子吧,有两个布纽扣子也被他张冠李戴了。脚上的布鞋和裤角子,被草上露水打得挺湿。老执山爷来到就对爹说,周师傅,这下子不好喽,石保长昨个晚黑里去了俺家告诉我,说他家老扁傍晚子一回来家就讲,狗日的,日本军队昨个已经从东北三省打过来侵占河北和山东喽。
爹听了,就咬着牙,把两个拳头攥得铁紧。周学宝就发现爹有一边脸上的肌肉一蹦一蹦地颤动着,两只善良的眼睛里边即刻像是发射出了一种愤怒的目光。老执山爷这才顾得上点着一根洋烟,连连吸了几下子,咳嗽几声,就朝地上吐了一口,说道:石保长说听他家老扁讲,日本军队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哩。爹就说,考他娘,小日本若真的打到咱这里来,俺就跟他拼了!杀一个咱够本。杀俩个,俺还赚一个!咱到时就是死在了沙场上,也值喽。叔叔站在旁边也跟着骂了一句:这狗娘养的小日本鬼子。老执山爷说,石保长说他家老扁还讲,国民党第五战区的李宗仁正率领军队在台儿庄抗击哩。讲老扁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就急急地去前线了。
周学宝记得,几天后,灾难就降临了。那是五月十九日,江苏的徐州被日本军队占领。国民党第五十师被日军一路追击,从苏北的双沟进入虹县,经朝阳、尤集、朱集到晏口街,在濉河南岸的井李王家一带驻扎。那天晚黑没有月亮,天特黑,还下着小雨。当时谭道源的部队已人困马乏了,本想借濉河作为天然屏障睡上一觉的,哪知日军是机械化部队,摸黑从晏口街北边的濉河岸绕道去了宿县的时村,然后顺着濉河南岸,从晏口街的东边向谭道源师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据史料记载,谭道源师部七十余人全部遇难。第二天天亮,前车轱李家村上有个起早背着草粪箕子拾粪的老头子,见一夜之间遍地的麦子和油菜花被成片的折倒,并且还在折倒的麦子和油菜花上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当兵的尸体,因为雨刚停,血迹把泥泞染成了一片片血红,连东边刚刚燃烧的朝霞,连才刚露出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也变成了血红色的了。
一夜间的血腥屠杀,谭道源的部队损失殆尽。仅有师长谭道源及参谋长李自元两人逃脱。副师长周璋战死在土桥子村南湖的老坟地里。
晏口街有好几个人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戳死了,街里和圩外有好几处房屋被烧掉了。街南头的刘小寡妇,拉肚子到家后茅厕里去解,惨遭日本鬼子轮奸,并且用刺刀捅死。土桥子、井李王家、前车轱李家、小张家等几个村子,分别有闺女、媳妇惨遭日本鬼子奸污的。村子里能跑动的,都四处跑走逃生去了,有的挨乱枪打死了,没跑掉的,就躲在家里,不敢出屋。
第二天,濉河两岸满湖里都是逃难的村民。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拖着家带着眷,一拨子一拨子地朝南去了。远远望去,四野里密密麻麻,跟蚂蚁搬家似的。
几天以后,那天天刚亮,石保长家的管家胡老细,从晏口街南头,一边斜着身子走着,一边敲着锣吆喝着:各家各户都听着噢!保长有令,刚接到县长口谕,住在县城里日本太君要来咱们这里,赶紧都去到街南头子保长家场上集合。都听着噢!老人和孩子家里一个都不准剩。
吆喝到街北头,再折回去吆喝到街南头,然后又到圩外捱家捱户吆喝着。
村民们就都慌慌地去了石保长家的打麦场。
石长山保长带着几个肩上挎着长枪的保丁,蔫蔫地站在人群的前面。胡老细也斜着身子站在石保长旁边。笑面佛一样的石保长脸上那天早晨却没有一点儿表情,看他那飘乎不定的眼神,就知道:让他一清早把村民们招集到这里迎接日本宾兵队的鬼子,他是不情愿的。但是,却又不敢得罪。
那天早晨天地间特静。
当夏天的太阳从淮北平原上的东边偏北一点儿冉冉升到树梢子了,场捱东边,往南通向虹县县城去的官道上,突然从远处传来摩托车和汽车行驶的声音,接着就见官道上从南向北卷起了一团团由远渐近的尘雾,眨眼间,一辆、两辆、三辆摩托车就嘟嘟叫着被三个身穿黄衣裳的日本鬼子骑过来了,摩托车都是三个轱辘,每个车厢里都坐着一个穿黄衣裳的日本鬼子,怀里都搂着冲锋枪,接着,尘雾里又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车头都架着机关枪,车厢里站着满满两车厢穿着黄衣裳的日本鬼子,手里都持着打开刺刀的长枪。
乡亲们,石保长这时朝场东边的官道上望了一眼,就慌忙把脸转过来,有点儿恐惧的样子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这个,这个,你们可千万不要吱声,千万不要乱动。石保长还说,你们哪怕有屎尿憋不住了,在裤裆里拉,也不要吭气噢?啊,这个这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哩。你们都千万不要害怕,等会儿都听我的就管喽。
石保长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日本鬼子就排着一路长队,气势汹涌地朝这边场上走过来了。
捱着官道西边是一个小河沟子,不宽也不深,里边干干的疯长着许多野艾和狗尾巴稞子。摩托车和汽车过不来,就只得停在场东边官道上了。两辆大卡车上边都有日本鬼子守着架起来的机关枪,两挺机关枪的枪口一律都瞄着场上的村民。
那个给日本鬼子带路的矮胖子,大分头梳得像牛舔的,肩上挎着大肚盒子枪,是虹县城里南关的叫甘小三,他这个人在县保安团当差,他是个生坯子。因为他是晏口街东边井李王家铁匠铺里张铁匠的亲外甥,所以说,晏口街人,扒掉他皮,也能认识他的骨头。
石保长一见甘小三把日本鬼子快带到场上了,就说:乡亲们,快赶紧鼓掌。石长山保长就带头拍手了,场上的大人小孩就都跟着一起拍手了。
日本鬼子的大皮鞋,践踏了场边子的金黄色的麦地,和麦地边子的草稞,惊得草丛中的小蚂蚱和小窈脖到处乱飞,有一只什么鸟在天空中飞着叫着,被那个身上挎着东洋大刀的小胡子日本军官从腰上掏出一支小手枪一甩手“叭”的一声,小鸟就被从天上射下来了。
场上的村民,一个个吓得脸上像变了天,大人慌忙把小孩子搂在怀里护着。只有头上戴着小洋草帽子的甘小三子,点头哈腰地走到了那个留小胡子的日本军官的面前,朝他翘起大拇指头说:太君,大大的厉害!
小胡子日本军官知道甘小三子是朝他说的好话,就随便地往他看了一下,接着,两只小圆眼就直视着身边戴近视眼镜的翻译官,翻译官是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中国人,他是个很文雅的青年,就说,村田队长,他夸你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又说,这在咱们中国是对一名射手最高的赞扬。
叫村田队长的小胡子日本军官,就朝满脸陪笑的甘小三子友好地笑笑,然后就依哩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甘小三子听得一头雾水,却还得一个劲地哈腰点头,嘴里“哎,哎,哎,”说着。翻译官告诉甘小三子,村田队长讲你是日本皇军的顶好的良民。甘小三子喜得直咧嘴,点着头,哈着腰,说哎,哎,哎。接着,甘小三子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头一低,接着又一甩头昂起头,走到石保长面前说道:日本太君,一路风尘来到你们晏口街,你身为联保保长,怎么对人家宾兵队日本太君的大驾光临,连一点儿表示欢迎的仪式也没有弄。你这个保长是不是当腻歪了?人家日本太君大老远来了,起码要放放鞭炮吧,起码要贴贴大标语吧,应该还有什么什么的吧。乖乖,你看你招集在场上的这些熊人,一个个都哭丧着脸跟死了八个亲爹似的。石保长听了,气得心里直冒火,恨不得上去朝他嘴巴虎一巴掌,把他臭嘴虎得拉拉淌血,可转念一想:甘小三子这个人是个六亲不认的东西。若是把他惹恼了,说不定他在日本人面前加油添醋的胡乱说一通,不但他这个当保长的要遭殃,恐怕连累乡亲们都要跟着遭殃呐!石保长只得勉强地朝他陪着笑脸,说甘团长说的是哩,甘团长说的是哩。其实,甘小三子那时候并不是县城里保安团的团长。石保长知道这种人喜欢给高帽子戴,高帽子戴得愈高,他就愈高兴。才称呼他是团长的。石保长又说,我这就让人去办。胡管家,你赶紧去炮店里买两盘子一万头的鞭炮来这里放。还有,再买几捆子红纸写上大标语贴在街两边墙壁上。啊,这个这个,还有……
甘小三子立即接过来话说,哎——对喽,我说石保长唻,你们濉河这里,不是有两家吹喇叭的吗?你这就赶紧派人去把周、李两家喇叭叫来这里吹吹,热闹热闹,日本太君一定会高兴的哩。
村田队长正在给村民们讲话,他一边依哩哇啦地说着,翻译官就一边用中国话解说,村田队长说了,你们都是顶好的良民,只要你们拥护大日本皇军,大日本皇军不会伤害你们的,请你们放心好了。村田队长还说,大日本皇军这次来这里,是让你们捱家捱户按人口给大日本皇军缴纳粮食,麦子马上就能收割了,到时候,只要你们按时完成缴纳任务,大日本皇帝绝不会伤害你们!
石保长这才弄清日本宾兵队这次来晏口街是让中国老百姓向日本鬼子缴纳粮食,心里才略许平静了下来。集合在场上的村民,知道日本鬼子是来让他们给他们缴纳粮食,心里也就不太恐惧了。
本来该到此为止了。可甘小三子却突然来个节外生枝。他见村田队长一讲完话,就忙不迭地去跟他说,太君,你看要不要叫来几班喇叭来这里吹吹,给太君助助兴?翻译即刻解说,喇叭是中国民间广泛流传的乐器,中国人婚丧嫁娶都喜欢把吹喇叭的请来吹吹,热闹热闹。翻译还说,喇叭,吹出来声音优美动听,能吹出来人的喜怒哀乐。这种乐器,在你们日本民间没有。村田队长,你若是想听听,就把这些民间艺人请来为你吹奏助助兴你看怎么样?还没等村田队长回答唻,甘小三子就急忙模仿着吹喇叭的动作在村田队长面前扭来扭去了。村田队长一见动作好玩、有趣,就说,要喜。翻译解说,村田队长说了,好的。甘小三子又忙不迭地去跟村田队长说,太君,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定要把欢迎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才管。俺看,不如干脆多叫来几班喇叭,在这里为热烈欢迎太君的到来举办一次喇叭对篷多好。翻译解说,村田队长,你是第一次来到晏口街这个小集镇,一定要把这里人欢迎你的仪式搞得很隆重。翻译还说,在淮北地域,你只要举办一次喇叭对篷,在这里人眼里,就是最热闹最隆重的了。
对篷……
村田队长不解地说了一声。
甘小三子即刻在村田队长面前做出了两只公鸡斗架的动作。
村田队长感觉好笑好玩,还是不能理解。
翻译解说,对篷,就是这个喇叭班跟那个喇叭班比赛着吹曲子,让人感觉很有趣的,像是两只公鸡在一起斗架,又像是两名武士在一起绝斗。
村田队长露出非常高兴地样子说,要喜。接着,又朝甘小三子翘起大拇指头,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甘小三子立即就让石保长赶紧去想法子多叫几个喇叭班来这里参加喇叭对篷。
不到两个时辰,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和后车轱李家的李家班,就都先后来到了。接着,朱集街的宋家班、浍沟街的黄家班、大路街的高家班、冯庙街的倪家班等八班喇叭,也都纷纷赶到这里了。
周学宝记得,那年夏天,日本鬼子在晏口街南头石保长家的场上搞的那一次喇叭对篷,爹在周家班学艺生涯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那次对篷,李英子是女扮男装来参加的。周学宝见她身上穿着土布的对衿子小褂,外边还穿着马夹子,头戴一顶旧草帽,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是盘在头顶上被草帽子压着的,滴溜俊的慢长脸被抹上了一脸锅底灰,只有牙齿和眼发白。她一见周学宝在看她,忙慌慌地把脸转过一边去了。
石保长的儿媳妇白菜心那天也来场上集合了,周学宝发现她穿着一身老嬷嬷穿的旧衣裳,也是抹了一脸的锅底灰,躲在人群里面一处不显眼的位置藏藏掩掩地站着。
喇叭对篷,到了快晌午了才开始。那次还是老执山爷主持。
对篷临开始前,村田队长又依哩哇啦讲了一气话,翻译站在一边解说着。村田队长讲话时候,周学宝看见场四圈子都站着持枪的日本鬼子,石保长也带着几个持枪的保丁在场上走动。老执山爷等那边话一完,憋住气没敢吸烟,也没敢咳嗽吐痰,就手一挥。然后往下一按,就喊:
鸣炮!
鞭炮就噼哩叭啦的炸响了。
在鞭炮响声里,老执山爷又手一挥,然后往下一按,喊道:
奏乐!
挤在场上站着对篷的十班演奏艺人,就一起吹奏了。
吹喇叭的艺人,集合在场上的村民,加上从县城里来的日本宾兵队,还有晏路联保的保丁,足足有二千口子,人多场上站不下,就纷纷朝场四圈子麦地里站。太阳毒毒的向下晒着,又不刮风,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再加上麦子快要收割的时候,麦地里热烘烘的直烤人,还一直往场上散发着热量。村民们却没有一个敢吱声的,敢乱动的。一个个站在太阳下边,望去像是一幅雕塑的画像。
吹喇叭的,分成两班喇叭、两班喇叭在一起面对面地比赛着吹,吹的都是喜事的曲子,《喜洋洋》啦,《抬花轿》啦,《喜迎门》啦,《欢声笑语》啦,等等,日本鬼子虽然没见过中国的喇叭,也听不懂喇叭吹奏的曲子,但是那些日本鬼子却能够感受出来中国艺人在演奏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独特的技艺,和演奏出来的一种非常热烈地气氛。
村田队长第一个带头鼓掌。嘴里还依哩哇啦地叫着。
甘小三子见村田队长鼓掌,他的两只手也就跟着攒劲地拍着,嘴巴也跟着攒劲地喊:好!好!好!!!
接着,场上就响起了鸟叫声。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啦
吱——啦
吱吱啦啦吱吱啦啦
……
(精彩稍后继续……)
周恒,当代知名作家。男,汉族,58岁,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职安徽灵璧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106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1999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2005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2009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2010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2013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