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潘兰香的散文《病中的父亲》

病中的父亲

我的父亲去世两年多了,在我有限的文字里闪烁其词地写过父亲,在我四十多岁的人生历程里,父亲,于我是字典里的两个字,平淡无奇,与伟岸如山,与似海宽阔,总是相去甚远的。午夜梦回,父亲也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相看两不厌,于我和父亲,黄泉碧落终是不可得的罢。上周末回家去探望老母,闲聊旧事,父亲病中的点滴小事在母亲的絮叨中再次提起,只是作为主人公的父亲只能在村后墓苍苍的山头沉默不语。
1
生命,像我书柜里那本古旧的线装书,一碰就碎,书虫在突如其来的光线里毫不怯场,于书而言,生命的制高点被占领了。
于人,生命同样被病痛折磨得如风中飘摇的烛火,鲜活,坚毅,张扬,狂放,舒畅,等等这些健康的词汇便与生命绝缘了,这个结论我是从病中的父亲身上得来的。二O一八年三月初的一个晚上,老父打电话来,说脖子上的包块流水了,应该是破了。那个包块是肿瘤转移到淋巴结的包块,两个月前做过放疗,并没有效果,淋巴结破溃亦是我意料中事。我无法想象一个打个喷嚏都要看医生的人,那个漫长夜晚肯定是把生死轮回想了个遍。第二天一大早,我带他去看医生,他沮丧的表情,紧皱的眉头,医生直言只能局部清创包扎,别无他法,他那个表情我实在无法形容。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病已至此,还不如放松心情,不去多想,与人为善,珍惜关爱身边的亲人,让大家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可我只能想想而已,老父对于死亡的抗拒,坚于壁垒,再多的语言,也是苍白无力的。
2
人生,就是一堵墙,早年的时候一砖一石垒造起来,后来风吹走一点,雨带走一点,直到湮没无痕,杳然无闻。其实这就是生命的历程。
从三月初起,每天中午十二点下班我飞奔去公交站坐车赶回家,给老父清洗换药,匆匆扒拉几口饭又匆匆赶车上班。破溃的淋巴结涌出好多豆腐渣样的东西,粘粘的,我把那些东西让他看,他问我能不能好,我说不能,他仍心有不甘,让二弟去找了个擅治疖肿的土郎中,开了一大堆二十几年前见过的药,我和小弟拿着处方跑遍了小城的大小药店医院,终是没有买全郎中开的药。我也许不能切身体会人之将死的那种恐惧,所以老父的心理我无法理解。唯一能做的是寻医问药,解除目前的病痛,有空陪伴,没话找话消磨时间。
有天中午,换过药,吃过饭,他说,电视购物上讲那个“足力健”老人鞋穿着很舒服,我立马拿出手机,在淘宝上下单买了一双最贵的鞋子。他说穿着真舒服,养脚,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我是他最不喜欢的孩子,以前做什么都是错,今天终于做了一件让他满意的事。他还问有加绒的鞋没有,冬天穿,我说有,到时候再买,我有一句话未说出,到时候,也许你坟头已草长三尺了。
父亲那天心情好,说隔壁湾某人去世了,道士念经念了七天,孝子贤孙每天都跪着,我冒着被他臭骂一顿的风险,跟他讲死后不要做道场超渡,劳民伤财的事情,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活着的时候子女都很孝顺,侍奉床前,死了别折磨大家,毕竟都不年轻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谈死亡。我知道老父一辈子死要面子,那份哀荣虽然自己看不到,也想让左邻右舍看见,自己死得很风光。如果留下遗言,兄弟们难保不照做。但这本身是个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沉默半响,说做不做我又看不到,我说,你老人家不要留下话,就不做。还好,这次没将我骂个狗血淋头,好险。
3
每次走进昏暗的客厅,窗下组合沙发上,老父或蜷缩而卧,或头垂在胸前躬身而坐,我能看到无数的时光从他身上流淌过的痕迹,那曾经能挑二百斤物事的身躯,不可逆转地走向朽塌,像一首弦乐慢慢滑出走调的尖锐,他已经消瘦如枯枝,纸片。
天天重复同样的事情。除此之外,干坐着不知该讲些什么。陈年旧事大多是不愉快的记忆,旧时光里藏匿着无数暗礁,随时可能掀翻目前的风平浪静,将彼此拖入不复的尴尬境地。可大多时候是老父打破沉默,把七个儿女的幼时长短过往一番历数,又说到他这次病情加重,谁没有侍候,没有良心;谁谁又侍候得好,谁侍候得不好,也作一番比较。说得绘声绘色,思维清晰,比如说我大弟弟,坐在门口叼着烟,翘个腿,看着手机,我要干什么都不晓得看事做事……我听着他的控诉,心里暗笑,我说弟弟在家都是被人侍候着的,不会做事,你有事叫他啊,何必要他来问来揣摩呢?反正我怎么说,依然如故。我说儿女也如五个指头长短不一,你不能都削成一样长短去比较的,再说,有人照顾你就行,谁都可以,计较谁的次数多少没有意义……我的话如一颗小石子扔进深潭,不起涟漪。
其实我想在他有生之年,改变他的一些想法及与家里人融洽地度过有限的日子,让他去世之后给家里人留个好念想,看来我的道行太浅矣!
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内心充斥的全是自我。
4
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老父身上始终不见那个善字凸现。他依然打鸡骂狗,骂这个骂那个,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强弩之末的悲壮,曾经气势如虹的叫骂,如今威势如昨天那场雷阵雨,终是无法持久,心里更是蓄积了一触即爆的各种不满,不甘,不平,不服。
他说我老娘,今生我就是找了你这个女人,才会得这种病。老娘气懵了,辛苦侍候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种没良心的话也能出口。我劝他,你们在一起五十多年了,你都病到这种地步,何必说这种伤人的话,我们都不在身边,都是老娘管你吃喝洗……他愤而反驳我,死都要说,我没有感受到她对我的关心……然后,巴啦巴啦一大堆,谁家老太婆怎么好,怎么好……老娘一辈子任劳任怨,连一句好话都落不下,也真够寒心的。如今说来,母亲一脸淡然。
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他也是愁眉苦脸,看着我们吃得欢快,更是各种嫉妒恨,说这个菜不好吃,那个菜咽不下,众口难调,一家老小吃饭都要兼顾,但总有好几个他喜欢的菜,他却对自己不能吃或不爱吃的菜说三道四,有时作呕吐状,小弟媳吓得不敢上桌吃饭,哥哥还担心他是真的咽不下去,我们都端着饭去院子里吃饭,他一个人对着满桌菜,自由选择,也不呕也不吐。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是心有不甘,见别人好过,心里失衡了,更多的可能是疾病扭曲了他的心理。
他对自己的子女,那也是各种長短,比来比去,他喜欢的好上天,不喜欢的十恶不赦,无形中制造了好多矛盾,对我的嫂子弟媳也诸多说辞,谁懒,谁勤快,谁大手大脚……仿佛这一家子就他老人家一个完人。我劝他,不要说这些闲话,老人家要简言慎行,不要管各人小家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可他却是以自己想要的为标尺和准绳来衡量别人,这样的老人实在也不讨人喜欢,大家只是尊敬而疏离,坐在一起无话可说,即使说,也是言不及义,搪塞敷衍。
我写的这些,只是他日常言行之万一,跟老父在一起相处,跟在战场上穿过敌人封锁线一样危险,稍有不慎,流弹加身,不死也残。
我独自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好言相劝,这种时候要感念人的好,虽然照顾你是义不容辞的,但也不能鸡蛋里挑骨头
不然你死了连个好的念想都留不下……可以老父的性情,我注定以失败而告终。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吧,沉默吧!
5
谁都不能主宰命运,生老病死从来都是无法选择的,上苍只不过给了我们一些同他抗辩的机会,但胜算并不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老父确乎有种人定胜天的想望。可现实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望。我们兄弟姐妹的共识是多陪伴,好好照顾,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之外都尽量满足他。可老父却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十分的抗拒这虎视眈眈的死神。贪生惧死,人之常情,有多少人真的旷达淡定,从容不迫?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一种焦灼的情绪会使疼痛加剧,更加速生命的衰亡,我一直思索着如何引导老父学会接受死亡,但以他的学识,认知,还有他与我一贯剑拔弩张的关系,我不知话题从何切入,话说得不好,又是两败俱伤。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老父仙去,我在床边烧纸钱。第二天,我直接告诉他我做的这个梦,他的脸上有一点点不悦,我又说,一般来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你今年肯定死不了,又可以拿两万块多钱的退休工资……说他老人家喜欢的话题,脸上的不悦没有了,又算计着七月份加工资,存款又增加了,我看他兴致甚高,又把话题折了回来,我说,你要真像我做的梦那样真的死了,你可以少受点罪……这次他倒是认同了我的话,日日夜夜的疼痛,也够他受的,生与死,于他,都是折磨,痛苦。
时光,比阳光更公平,没有它照耀不到的角落,它倾倒进每个人的一生,却没有相同的流淌,某种程度上来说,死亡便是时光之河的终点,每个人,都会先后抵达。
如今,父亲,已经成为墙上那挂着微笑的照片,再也听不见他声震屋瓦的骂天骂地;如今,父亲,只是村后山丘上的那一方土馒头,任四时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如今,父亲,只是在新年团聚节日里,大哥在潘家大院微信群里的那一段感怀的文字⋯⋯

潘兰香,学了医,却做着学医之外的梦。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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