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学恒|| 姨奶
姨奶
毛学恒
奶奶属鸡,生日是农历九月初三,推算下来是1909年。我的姨奶比奶奶小七岁。
奶奶出生的第二年,奶奶的父亲,我的舅姥太爷出事死了,姥舅太带着奶奶回涟水城西王姓娘家。从娘家回余圩,刚上路不远,被本地王大地主家丁拦住了,直接带到了王家大院。
具体姥舅太后来怎么和王家成亲就不知道了,我印象中奶奶语焉不详,大概是成了亲,是姨太太,我估计是奶奶也不怎么清楚。奶奶那时也还不记事,再说王姓地主家通知余家来人领回了奶奶,奶奶回到余家跟着二大爷二妈生活到十五岁。
姥舅太在大地主王家生了个女儿,就是我的姨奶。对这个王大地主,一方面可能是信息知道的本来就少,也可能是出于怨恨,奶奶和父亲都不愿意提及,所以具体情况我也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当年涟水城西最大的地主。但是其家庭势力从后来姨奶的出嫁对象就知道了。姨奶长大了,嫁给涟水大关的靳家。这靳家可了不得,祖上做过漕运总督,在山阳和清江都有大片土地和房产。虽然临近解放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家大业大,据我父亲说他家里光家丁就有几十个,佣人有二三十人。清江城里有靳府,御码头、面粉厂地块有他家的房产,周恩来童年读书处就是他家的房产。这里衍生出很多我亲身经历的事情,是后话。
姨奶嫁到靳府后生下儿子,取名靳正银,我叫他姨叔。可是姨奶的大户人家阔太太日子没过几天,淮阴城解放了,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解放前夕,我这个富家子弟后代的姨爹得了病,抛下姨奶和刚刚一岁多的儿子离开了人世。然后姨奶的财产有的被征用了,有的直接莫名其妙没有了,房子全部被新政权接管了,带着一岁多的姨叔回到了涟水大关老家。被征用的总理读书处和面粉厂身底的房子,我姨叔手里有新政权开给的房契。这个时候,姥舅太所在的王姓地主家连靳家也不如,作为地富反坏右,成人都被镇压了。姥舅太是被抢来的民女,免于一死,被赶出了门,姥舅太、姨奶被新政权差点镇压的两个地主婆带着我的姨叔靳正银艰苦度日。姥舅太寿命很长,在那样的艰苦年代活到90岁,我至今还记得1970年左右我父亲带她来我家的情景。那时老太太已经快油尽灯枯,我父亲用借来的破旧自行车带她来,老太太坐不住自行车 ,父亲是用布带子将老人家绑在车上和他的后背上,到我家的时候,解开了,放在地上,睡了好大一会才能动弹。老太太包的水饺是花边的,我至今难忘。这些记忆是我人世间能记得的最早记忆了。
姥舅太、姨奶、姨叔靳正银解放后被定为地主,两位老妇人带着姨叔生活,姨叔作为地主的后代,也娶上老婆。三口人难以想象她们是怎么过来的。姥舅太什么时间去世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奶奶是腿走去奔丧的,回来后奶奶就基本没说过什么话,我父亲去世前告诉我,老人家死的时候还没摘帽子,是带着地主帽子死去的,没人抬也请不起人抬,是我的姨叔用独轮车推到墓地,独自埋掉的,奶奶几乎哭瞎了眼睛。姥舅太走后,日子渐渐好过些,能吃饱了。改革开放了,我家1987年买上了一辆长征自行车,姨叔经常来我家,借上父亲的自行车去市政府,试图凭手里的房契要回一部分解放初被政府拿去的房产,我就是那时开始知道了很多他们靳家过去的豪华富裕。我父亲总是叹气,劝姨叔不要跑了“要不回来的,算了吧”。跑哪家都没用,开始还有人接待,后来就不接待了,说解放初写的东西不算了,在跑了大概有二十趟之后,姨叔死心了,不再跑了。1989年我大学毕业后,和父亲去大关看望姨奶和姨叔,眼见他们住在几平方的小草棚里,吃的玉米面稀饭。姨叔对我父亲说“大哥,地分到三亩了,不知道会不会再戴地主搁头上,能吃饱了,等妈身体好了,我盖个小房子。”
第二年,姨奶离开了人世,到最后也没再住上新房子,大半辈子住的是小草棚。留下了姨叔一个人,现在姨叔快八十了,无亲无故,住在敬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