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怀念我的父亲
病前
这要从我童年时说起。
不惑之后再去回忆少年时光,于我,是一件难以释怀的事。因为有很长很长一阵子,我从来都不让父母省心。
小时候的我,十分任性、顽皮。由于父母忙着干活,没时间管教我,奶奶对我又溺爱,惯坏了我的脾气。那时,大米很珍贵稀少,一般人家多数都是吃面食,可是我喜欢吃米饭。一天午饭,我家吃的是菜汤、面饼,我却闹着要吃米饭。趁着父亲做事还没到家,我就向奶奶哭闹,要吃米饭。没办法,奶奶拿了两块饼,左邻右舍地问谁家做米饭了。最后,用饼换了一小碗米饭给我吃。
父亲是个从未见过自己生父的人,在我妈妈嫁过来之前,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受尽炎凉世态,人情冷暖。从小到大,我对沉默寡言的父亲一直有点怕,或许是敬畏吧。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起早摸黑地为全家生计忙活着。话少,表情严肃。姊弟几个也都敬畏他。奶奶在世时,即使我仗着奶奶对我的宠溺,可是只要父亲干活一到家,我也立刻不敢随便造次了。记得有一次,在吃午饭时,我和二妹不知因为什么吵嘴。其实,几个弟妹平时都比较憨厚老实,常被我欺侮。父亲刚好在家,他大声训斥了我,而一句也没说二妹。我当时觉得很委屈。但是又怕他,只好默不作声,乖乖地吃饭。
小时候我们家农田很多。我家每年都要去县城采购很多化肥和农药。有一次,父亲去县城买化肥了,我不知为何又在家里大闹天宫,然后被母亲责骂。我一气之下,跑到床上睡觉,午饭也不吃。在床上忍饥挨饿躺到傍晚时分,我听到院门外有父亲的说话声,心里立即紧张起来。妈妈也怕我受罪,赶紧悄悄地来到房门口,小声提醒我父亲买化肥回来了。我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收拾好自己,若无其事地出来了。
那时,只有严厉的父亲才能镇住少不更事的我。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新衣服自然多起来。二妹是比我迟一年考上的。她的仅有的几件衣服显得很土气。在那年暑假开学前,父亲让我把我的一件心爱的背带花裙子给二妹。尽管我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可是我不敢违拗父亲。
工作后,开始谈恋爱了。由于父亲反对和我的执拗,用我二妹的话说,我让家里鸡犬不宁了好几年。现在想想,我是一个太让父母头疼操心的忤逆女儿。父亲虽然只有中学文化,可他看问题很深刻,很有前瞻性。这一点,在后来的许多事情中都得到了准确的验证。
岁月催人老。六十岁之后,父亲头发渐渐花白,看书时也需要戴老花镜了,曾经挺拔的身躯也微驼了。他和母亲生活在老家,对我们几个孩子家的事情已基本不管,不去干涉。对他的几个孙子和外孙们极其宽容和疼爱。我们每次去老家,他总是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笑眯眯地听我们汇报各自的情况。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不再让他为我们操心,早生华发。
病后
许是命运弄人。本该颐养天年的父亲却在2012年春天查出患有胃部恶性肿瘤。传说中那年是世界末日,我当时感觉是我家的末日到了。姐弟几个刚一得知这检查结果,手足无措,六神无主,聚在一起抱头痛哭。痛定思痛,然后若无其事的安慰父亲,说是胃部溃疡,做个手术切除就好了。尽管每次我们对其病情都轻描淡写,故作轻松,现在想想,以父亲的聪明与历练,他一定早有察觉。只是彼此都不愿触碰,不愿违了我们彼此的善意。像我们一样,他更不敢把真相告诉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母亲。整个生病的两年,父亲和我们之间好像早已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从不在母亲面前过多谈论他的病情的严重。以至于我们姐弟几个都害怕真到到了父亲走的那一天,母亲能不能承受得了。
每次到市里医院检查和化疗期间,他关心的还是家里的农事,以及母亲对农活的力不从心。说哪块秧地要打水了、哪块地要除草了、哪块地要施肥了;担心母亲驾驭不了家里那辆大的电动三轮车;还担心麦子没晒透不能卖个好价钱;还指望等自己病好了买辆带围栏的电动三轮车周末去接送孙子;还计划农闲时来城里帮弟弟看门市;又总问我们这次出院时能报销多少……我的可怜的父亲呀!您的儿女现在每家生活都已经很好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您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一点农田的收入,还是您总想着不拖累子女?您知不知道这样只会让我们做子女的更不能心安。
也许时间真的是世界上医治心伤最好的药。 父亲于2014年10月去世至今,我这是第一次敢回头去看以前写的关于父亲的文字,第一次比较淡定的面对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两年,忽然就像漫长的一辈子。
现在,每次路过那两年里父亲频繁出入的某医院,我都会立刻悲从中来。眼前总浮现出曾经高大强壮的父亲在肿瘤科那个小院子的梧桐树下踽踽而行的无比单薄脆弱的身影。那时,每次住院化疗,我们姐弟陪他散步,陪他聊天,尽拣些轻松宽慰的话题逗他开心,让他一切放心。而我的善良而聪明的父亲,每次总是强忍病痛,装着和我们一样的轻松。而这,使我们更揪心的难受。记得有一次,和我在医院楼下小路旁散步,他忽然说要自己先回病房歇歇。看着他的背影,想想他病痛的后果,我不禁泪流满面。眼泪,恣意地流着,无声地、尽情地流着。马上回楼上父亲的病房,我又故作轻松,甚至还能和父亲谈笑风生。
一切都是一场梦了。
坚强的父亲饱受了病痛的切肤切骨之痛,带着对家人无比的眷恋于两年前辞世。记得临走前的两天,我和二妹坐在他床前,一直是硬汉的父亲用无比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们说,你们姐妹俩都瘦了。二妹赶紧别过脸去,泪水长流。我还故作轻松笑笑说,哪里,我们一直就这样啊。之后,是一阵长长的无言的静默。
亲爱的父亲啊,想对您说的话总觉得还是片段,想为您做的事也还有很多。也许,现在,我们只有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爱自己和家人,好好地照顾好妈妈,才是您最想见到的吧。如果可以,我恨不能重新做一遍您的女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近影
(感谢关注“淮阴语文”,欢迎赐稿。来稿信箱27864002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