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仙奶奶
“妈,妈——,后庄的秃子舅爹家放鞭炮了!他家哪个出门(即姑娘出嫁)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生产队的集体田地里,告诉正在劈玉米棒子的妈妈。
那时我已经八岁,早就应该上学了,可是因为兄弟姐妹多,那时又是大集体,根本没有机会上学,不过最小的我可以整天疯跑,窜前庄,走后庄,哪里有什么事情,我总是第一个知道。
“这孩子,嚷什么!不是出门,应该叫改嫁。”忙得满脸通红的妈妈一边纠正我说的话,一边跟组长请假,然后扯起我脏兮兮的手:“走,我们去看看。”
路上我反复的问:“妈,看热闹的人说秃子舅爹家是“瞎仙”出门,她都有了孩子,怎么还要出门呢?”妈妈拗不过我,就跟我讲了缘由。
瞎仙奶奶,是本村秃子舅爹的老婆,那一年36岁。听大人们讲,嫁过来时双目就失明了。本姓徐,是我的姥姥辈,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渐渐长大了,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被称为“仙”,有时我不停追问妈妈是不是给人算命的那种,妈妈打断我的好奇:“小孩子,不用知道,喊徐奶奶就行了。”可我偏不乐意,以前一个瞎子老头带一个年轻女人来我们家门口唱小调讨钱讨物,邻居大婶们在旁边指指点点,不好好种地,一男一女来张嘴讨饭,怎么好意思?我想徐奶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是不是靠算命挣钱?一个村子,妈妈经常没事时和她互相串门聊天,我也熟络地跟随村里其他调皮的孩子背地里乱喊她“瞎仙”。
瞎仙奶奶跟秃子舅爹生活时,虽然双目失明干活不便当,不过特别勤快,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孩子们一个个调教得也十分懂事。可是,秃子舅爹就是嫌弃她,有一天,我和一个小伙伴滚铁环玩,她家的小锅屋(即单独的小厨房)传来两口子一高一低的争吵声。我们便悄悄地挨近草房子的窗洞朝里张望。只见瞎仙奶奶向秃子舅爹要她的结婚手镯,秃子舅爹翻出眼白:“不晓得!”
“你快说吧,别人叫我是瞎仙,你说我什么不知道?”瞎奶奶声音不高,可是语气坚定。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秃子舅爹一下子头伸到瞎奶奶面前,光头油亮油亮,额头青筋暴起,一脸凶巴巴。
“有一个骚女人,最近跟我讲,她的相好送一副手镯给她,还阴阳怪气叫我猜猜,欺负我看不见吗?别以为我看不见,可我心里亮堂堂的,什么事都知道!”
秃子舅爹二话不说,突然脱下解放鞋,操起鞋帮子边咳嗽边骂:“叫你狂,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屋子里一阵子暴雨似的噼噼啪啪,可是就是没有哭声。我吓得一溜烟去搬我妈妈这个救兵来。妈妈苦苦劝得秃子舅爹住了手。之后,秃子舅爹变本加厉,隔两天拿起荆条枝劈头盖脸就打。妈妈告诉我说:“你秃子舅爹简直就是畜生,你徐奶奶浑身上下血痕暴起来。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而且,你秃子舅爹逼着她离开家里,否则直到打死她为止。这不就等于把她休了?还不许以后回家来看小孩。”
瞎仙奶奶便摸去乡里妇联告状,干部来调查劝解,秃子舅爹一副流里流气的嘴脸,反而说瞎仙奶奶好吃懒做,到处给人算命搞迷信活动。秃子舅爹谁也不听,瞎奶奶也绝望了,她决定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经过好心人的说合,要嫁给外村一个光棍汉了。
妈妈拉着我一步紧赶一步,告诫我:“你还小,不懂。徐奶奶怎么可能好吃懒做?这话应该用在禿爹身上。他以前不学好,在县城参加过打人帮,被拘留过。他瞒着瞎奶奶和娘家人自己干的不光彩的事,结婚后更是铁锹不摸,耕犁不碰,还经常打骂自己的老婆孩子,哪有这种人!
“瞎奶奶才有志气呢。那次她当着妇联人和你禿爹面就说:‘我好坏任人评说,正大光明,我不怕。到现在我都不后悔生了这两个孩子,但是以后就是你求着我,我也不愿意跟你再过这种日子了。我就不相信我会饿死。有手有脚,我肯定会过得比你好!’
“孩子,你还记得去年夏天你一个人坐蒲团(一种用水沟里蒲草做的筐,盛放粮食)在汪塘游水的事吗?多亏瞎奶奶在附近听到你呼救声,立马拼命喊人救你,你看,徐奶奶是不是你的救命神仙?”妈妈边说边抹眼泪。
到了瞎仙奶奶家,我们看到瞎仙奶奶正一个又一个抱孩子,亲过女儿又亲儿子,瞎仙奶奶无神的眼睛通红通红的,轻声地嘱咐他们要好好听爸爸的话,以后肯定会回来看望他们的,我紧紧拉着妈妈的手,望着徐奶奶一步步离开那个家,觉得奶奶可怜极了,两个茫然无知的孩子更加可怜,这一切仿佛要烙进我的记忆里。出了家门,坐上新丈夫老陈的凤凰牌自行车,她才忍不住哭出声,离开了生活十多年的村子,挎着一个绿色三角巾包走了,里面只裹着两三件衣服。
没见到瞎仙奶奶已经很久,而我已经在城里工作生活了。一次有事回到乡下。清晨吃过早饭的时候,一位身穿粉红色碎花衬衫的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走进我们家砖墙院子。“三姑娘(我妈排行第三,在村里颇能干,因而得名)在家吗?你的老朋友来看你啦!”声音清脆,含喜悦之情。我闻声探头向门外望去,一眼瞥见是熟悉的瞎仙奶奶!我连忙告诉妈妈,瞎仙奶奶一个人到我们家来了!八十多岁的妈妈闻声竟然小跑着出了厨房,两个老奶奶手搀手的寒暄起来,依旧坐在我家门板旁的小凳子上,瞎仙奶奶首先问我是谁?妈妈应声说,咱家最小的孩子,公家人。瞎仙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我早就说你家孩子最有出息了。”妈妈笑着说:“是啊,这都托您的福。”
妈妈端详着瞎仙奶奶,好像发现什么:“老婶子,你没拄着棍子到我们家来吗?能看见我们家孩子?”瞎仙奶奶立刻兴奋起来:“是啊,我的眼睛早就治好了一只,治好那天,我都高兴得哭了,感谢那个好心的医生,收了很少费用就帮我治好了这只眼。”
“咹,瞎了这么多年,还能治好!”妈妈也很激动。
“那怎么不治好那只眼?”
“那只医生说不易治好,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行啦!”
“老陈对你好吗?将近30年了,那里的日子还好吗?”
“唉,三姑娘,不瞒你说,老陈很体贴我,比秃子对我好。而且他原来住草房子,现在我们已经住上瓦房了。
“后来我们又有了个儿子,在县城开饭店,现在买了一个小区房子,非常漂亮。什么都满意!”
凝视着瞎仙奶奶,虽然皱纹不时游走在她的额头上,可是一点看不出是年过七旬的样子,还不时发出来咯咯笑声,掠过红润的脸颊。
后来,听妈妈说,瞎仙奶奶嫁给老陈走后,由于秃子舅爹好吃懒做,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两个孩子可遭罪了。秃子舅爹整天酗酒,打骂孩子。一晚喝多了,失足掉村外河里淹死了。两个孩子靠政府救济,左邻右舍帮衬,也都长大成人,女儿嫁到外地去了,儿子也成了家,现在在外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