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拦不住一个专往坑里跳的女人

我有时觉得,张爱玲比许多男性作家对女性更刻薄。

张爱玲终其一生都在写女性的堕落,尤其是清纯美好女学生的堕落。

这恐怕是她自己最深的心病。

鲁迅说,将美好毁灭给人看,叫做悲剧。

放在张爱玲这里,许多悲剧是美好本身自己选择被毁灭的。

看似毁灭者是男性,其实被动地主导这场毁灭的,是被毁灭的女性本身。

写女人的复杂阴暗面,张爱玲是登峰造极的。

毕竟女人,才更了解女人。

金庸写的女子,要讲阴暗,包惜弱是肯定有排名的,我也是极其讨厌她的。

包惜弱在金庸眼中,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悲惨姑娘,他明明写出了包惜弱的一生,却仿佛从来没有看明白她的心。

要是包惜弱给张爱玲来写,大概就是另一个葛薇龙罢了。

是个专往男人连环套里钻的清纯女学生。

首先包惜弱很美,完颜洪烈见过的美女大约不会少,但还是一眼就被包惜弱的美貌吸引了。

包惜弱还有点文化,书里说她父亲是隔壁村的教书先生,从小也教她一些诗书经典。

并且她还没怎么做过农活,她不能杀鸡,因为觉得她养的鸡可怜,所以她要吃肉的话,只能是杨铁心出去买,自己家鸡鸡鸭鸭养了一群,都当做宠物。

其实不杀鸡就不杀鸡罢,倒也没什么,隔壁李萍估计也大概率不用自己杀鸡,郭啸天杀只鸡还是绰绰有余。但是养着一圈鸡鸭当宠物就真有点,嗯,靡费了。

毕竟杨铁心也就是个普通猎户人家,不至于饿着,也不至于有闲钱养宠物。

毕竟未来还要生儿育女。

然而包惜弱并不会思考这些,她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小动物好可怜啊,我看见了,就要救它们,我救了它们,就要养它们。

至于小动物们自己怎么来,怎么去,她从不关心。

比方说,后来杨康故意打断兔子的腿,拿去给她医治,她就只管可怜兔子,医治兔子,从来没有思考过这只兔子是哪里来的,她儿子性格如何,会不会是一个怜贫惜弱的,会不会真的碰见个断腿兔子就想要搭救。

杨康很明显不是的,我们都知道,杨康是能欺负人绝不放过人的。

可是包惜弱不会思考这些。

她只喜欢怜贫惜弱,这名字起的也真的绝。

有时候,女性本身就比较弱势,更何况包惜弱这种美丽而没什么本事的女人,大概率一生都是弱势,鼓励一个弱势的人去怜惜弱小,只会让她更同情可怜自我,一旦自我树立起“我就是弱小可怜”的意识,这个意识就会成为自我为所欲为的最好借口。

这便是女性的阴暗面。

从来应该鼓励强势者去怜惜弱小。

而本身弱势者呢?我们应该鼓励他们去自强自立,自尊自爱。

包惜弱她爹,显然做错了。

她老公呢,更错。不仅不告知她一个女性也有女性应该承担的责任,虽与男性分工,但从不低贱,更不该依附;还纵容她,明明没那么多闲钱,还允许她养宠物。

这也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男性,对待美貌女性的自认低贱。

其实在古代,普通劳动者的男尊女卑并不那么明显,因为大家是要共同劳动才能好好生活的,男人干多些力气活,女人干多些细致活罢了。

如若一旦男人有事了,女人还要出来撑住一个家的,毕竟还有孩子呀。

隔壁郭啸天李萍夫妇俩,就是最贴近古代普通劳动人民生活的案例。

李萍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都知道作为一个人的气节,包惜弱那点书真的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但是士大夫阶层,男尊女卑就明显了。这也暗合了包惜弱父亲的身份,一个未能挤进贵族阶层的底层士大夫。

包惜弱在牛家村的生活,和在王府的生活其实是一样的。每天三餐有人照应,吃好吃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从不操心柴米油盐,她也做饭,也缝衣,但她从不思考一切的来源。

不管账的妻子不是好妻子。一个家庭的开支和收入,必然是最重要的一环,因为这是生计,是维持生活的根本。可是包惜弱不管,她只管一日三餐的活着,没什么远的想法,更没什么近的忧虑。

她爱干啥呢?就爱圈养小动物。

在牛家村如此,在王府也如此。

所以不要说她身在王府,还将牛家村的屋子原样复刻地住着就叫做深情,这不叫深情,你见过哪个对丈夫深情的女人叫儿子认贼做父的?

即便她不知道杨铁心的死是完颜洪烈的设计,但完颜洪烈是金国六王爷她晓得伐?她老公多恨金国人,她晓得伐?她老公是杨门忠烈之后,她晓得伐?

所以,并非是包惜弱选择在王府过了苦日子,而是她本身在牛家村的日子,就是和王府一样的舒坦日子啊!

一个人吃得好不是真的舒坦,一个人啥事儿不愁,才是真的舒坦啊。

啥事儿不愁,还能有个圈养小动物的兴趣爱好,那是舒坦的不得了的日子了呀!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养小动物。

这日子,现代女性奋斗一生,都不见得能过上。

她从小到大都过着这种日子。唯一中间死了老公,颠沛了一阵,但不流离,也不失所,完颜洪烈将她照顾得那叫一个奢华。

新买一套衣衫鞋袜,穿个两日,就再买一身换了,旧的就扔了。

为啥?因为沾了灰尘。

这可把包惜弱吓坏了。她何时见过这样靡费的?

她并非真的吓坏了,只是内心深处某种渴望被激发了,只因十多二十年来,从没有见过这种渴望,她不知所措罢了。

这是一种虚荣。

张爱玲对这种情绪的描写十分精准独到,将女性人性深处的堕落拿捏得炉火纯青。

包惜弱怀胎北上那一路的所见所闻,就是葛薇龙第一次拜访姨妈家城堡的那一路。

那是一条通向女性价值最低处的路。

一个女性,最高的价值不敢单一的定义,会是多元的,但是最低的价值,必然是以色事人,无论是哪种方式。

包惜弱看见完颜洪烈在自己身上的用心和花费,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她原本的日子是过错了的,是见识浅薄了,原来单凭她的样貌和怜惜弱小,就可以过上如此养尊处优的日子了。

所以每当要做抉择的时候,比方说要不要北上,要不要立刻报仇,要不要随着完颜洪烈去金国……这些要一个女子拿出勇气和骨气的关口,她都以柔弱女子、孤苦无依、六神无主为由,伏地大哭、伏案大哭、伏枕大哭……

这无非是给完颜洪烈一个半推半就的暗示罢了。

男人都明白女人的半推半就和自我欺骗。

所以男人下这种连环套的时候,都是配合着姑娘来的。

所谓清纯女学生最容易上套,并非如此,而是下连环套的人精心挑选过猎物之后才布置陷阱的,不信你给林徽因下个套试试?

不单是貌美的问题,还得是家贫。

这也是李萍为啥成长为一个有气节的郭门忠烈节妇的原因,因为她并没有包惜弱那么漂亮。

这么说李萍,我没有半点贬低的意思。我只想说一个事实,在牛家村,甚至是隔壁包惜弱老家荷塘村,包惜弱这样的姑娘,生下来就会是团宠。

因为她美,父亲又有文化,她家开个私塾,十里八村的孩子送过去念书,有钱的给学费,没钱的送鸡鸭米蛋充作学费,她们家是不用干啥农活的。

而李萍的样貌和出身,都注定她不可能得到过多的关注,更不要说关爱和恭维。

包惜弱的美貌和她所处的原生环境是极度不匹配的。她甚至不如葛薇龙,张爱玲起码给了葛薇龙一个家道中落的背景,她原也是见过虚荣和浮华的。

葛薇龙只是忍受不了落魄的落差,所以挣扎着矛盾着,却也清醒着向堕落走去了。

而包惜弱不是,她连落魄的落差都没有,她就是没见过市面,没见过繁华,她被虚荣腐蚀,除了因从未见识过而带来的彷徨和无措之外,心中是空的。

包惜弱没有觉得矛盾,没有觉得挣扎,更没有挣扎之后的清醒。

她既不是清醒地选择堕落,也不是清醒地选择持节。

她是顺势而为的,顺的,是心中对固有虚荣的渴望之势。

包惜弱内心,对圈养的生活就是固有喜爱的。她在牛家村寥寥几笔的生活已然告诉我们,她就是喜欢做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圈中之人,像她圈养的那些小动物一样。

圈养,是以自由为代价,换取不劳而获的安逸生活。

圈养不止于物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但是她知道这些是不能做在面上的,所以她始终是以孤苦无依的女子身份来做依据,表明她也身不由己。

这也常常是金庸在书中为包惜弱做的解释。

然而,金庸先生也是矛盾的,他写的李萍,就全然不是这样的女性。李萍追求内心的自由,这个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她必须知道真相,必须追寻一条自尊自重的路。

恐怕是金庸先生观察到了这些千差万别的女性,于是将她们写进书里,以他的理解去解释了她们的行为。

然而包惜弱这样的女子,放在如今,恐怕都不用鉴婊达人上手,普通女孩子都能看出来,这茶艺也没几级。

“我夫君没死”

包惜弱最后自尽了。

仿佛她还是保住了节烈。

然而我想,只有杨康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从包惜弱死后,杨康的性格就变得复杂而立体了。原本的他,总有一点为了纨绔而纨绔的感觉。

当时母亲在她面前惨死,死前还逼他认回亲父,这彻底把他搞蒙了。

我第一次看,也觉得包惜弱软弱了一辈子,终于硬气一回了,还是佩服她的。

后来再看几遍,就发觉还真得佩服她。不是佩服她节烈,是佩服她茶艺十级还深藏不露。

如果我们把自己想成杨康,或许就能明白他的崩溃了:

你自己亲妈,从小不好好教育你,只知道整天躲在一间破旧房子里哭,但是又接受王府中的优待,比如吃好喝好,穿得好用得好,比如出门坐轿子,比如一应下人对她恭敬听话,更比如一直欢欢喜喜地圈养“坏了腿”的小兔子们。

这本身就挺矛盾了,但是亲妈不说原因,“亲爹”也不说原因。

别问,问就是妈哭爹叹气,一阵负面情绪过后,爹就给钱给好处,哄你开心,你开心了,就叫你去哄你妈开心,你就打断兔子腿去哄你妈,你妈就开心了。

一直这样也就算了。

但是杨铁心又活过来了。

包惜弱这样再嫁的女子,先夫死了还好说,要是没死,还跑回来相认了,那就很麻烦了。

包惜弱毕竟是读过点儿书的人,她必然知道自己已然做了王妃,是不可能得到世人原谅的,正好她也不是真的很喜欢完颜洪烈,她也住在牛家村复刻过来的破屋子里,于是她可以说她终于再见到杨铁心了,要和他一同去死。

她对完颜洪烈说“我丈夫没有死,我再也不回王府了,天涯海角我也随他去。”

这句话本身就很有问题。

完颜洪烈当初骗她给她丈夫收尸然后报仇,只是说说而已,一拖再拖,没了然后。

包惜弱也没有再执着这个问题了。说明她也接受了。

等杨铁心再次出现,她第一句话不是问完颜洪烈“你不是说你亲眼见到我老公被害死了吗!?”

而是说“我丈夫没死,我再也不回王府了。”

这就奇怪了,仿佛是告诉完颜洪烈,我丈夫死了,我就可以回王府。

我估摸着完颜洪烈也是听出了这个意思,所以给了梁子翁一个暗示,梁子翁三枚透骨钉就往杨铁心打了过去,若不是丘处机就在旁边救了下来,估计完颜洪烈又可以假装惩罚梁子翁,继续哄着包惜弱回去当王妃。

包惜弱这样说话,真的很像是和完颜洪烈这么多年的沟通默契。

但是没有得逞,杨铁心被救了。他刚被救下来,却发现自己会拖累丘处机一干人,于是自尽了。

包惜弱跟着自尽了。

她也只能自尽了。

包惜弱这时候不死,也无法再回王府,除非在场的丘处机、穆念慈、郭靖黄蓉等等都死光,她失节的秘密能深埋地下。

但是她一死,丘处机会放过杨康,完颜洪烈求而不得的心情更重了,更会好好对待杨康。

无论杨康怎么选,都能过得好。

杨康是全看在眼里了。他听到他妈说不回王府,因为丈夫并没有死。他更看见完颜洪烈示意梁子翁杀杨铁心。

真从杨康的角度看一看,是不会认为包惜弱真的节烈的,更不会认为完颜洪烈真的深爱包惜弱。

一个人爱一个人,自然不会逼她做违心的事,一个人真的节烈,即便受尽逼迫欺凌,也绝不做违心之事。

而杨康的这亲妈养父,一个一边享受王爷的宠爱一边不给好脸,又当又立;另一个一边宠爱王妃,一边又无视她真心想法,也是又当又立。

然后杨康怎么办,也做一个又当又立的人了呗。

其实完颜洪烈也并不认为包惜弱是忠于杨铁心的。

用富贵奢华诱惑美貌清纯的穷姑娘,是男人惯用的连环套,而这种连环套,它是要挑人来用的。

因为有些女人,她本身就爱往这套里钻。

只不过葛薇龙之流,是清醒地钻,包惜弱之流,是懵懂的钻。

但都是她们甘心情愿的。

男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甚至是有钱有势的女人,都很善于把握女人的又当又立,一旦发觉你是一个又当又立的清纯美貌穷姑娘,就拿出这连环套来,她就没有不往里钻的。

美貌除了是上天给的礼物,更是悲舛命运的预示。

张爱玲有句话,是绝了的:

漂亮女孩想有个好一点的出路,又不想读书进入社会工作独立,那也还有一条路,就是找个有钱的男人结婚。

这话绝就绝在,她精准的描摹出,对于以色事人换取圈养生活这件事,女性本身的心态想法:我只是找了一条好一点的出路,好出路不一定是要工作独立。

这就是女人不了解男人的地方,男人从来不会认为你的美貌和我的金钱是对等的。

因为金钱是我靠实力挣来的,没这个本事挣不着这个钱,但是美貌却不是独你一个才有,漂亮清纯又爱往套里钻的,大有人在。

这些拿“好一点的出路”当借口来自我欺骗的女孩子,在男人眼中,个个都一样,没有谁有多少价值。

美貌的女子想要自立,要比丑的女子,付出更多更多。

不止于要抵抗虚荣繁华的诱惑,更难的,是在这些遮蔽目光的诱惑里,寻找到灵魂深处的自我独立,而这往往是要吃很大的苦,经历长时间的黯淡生活才能得到的。

漂亮的女子,男人是不太可能让她们在黯淡生活里呆着的,他们会在这条路上,挖许多漂亮装饰的陷阱,等姑娘们一个一个跳进去。

因为如果漂亮女孩子都发展出独立的人格,那他们去玩弄谁呢?

丑的他们又看不上。

杨康对穆念慈用的招数,不就和完颜洪烈对包惜弱用的是一样的么?但是穆念慈却不像包惜弱。

穆念慈既不丑,也不富有,她更加是深爱杨康的,可她为何不能如包惜弱一般圈养在王府就算了?

因为她有独立的人格,她在十多年的江湖风霜之中,学会了培养一种独立于外貌存在的实力,靠这个实力获得生存和尊重,而非只依靠美貌。

我想杨铁心也反省过,在教养穆念慈的时候,他明白了要鼓励她自强,而非本还弱小就去怜贫惜弱,更何况穆念慈也是个美貌的女子。

这是我们说的,女子的自尊自重,女子的独立自我,自立自强。

依靠实现了自我得到快乐,而非依靠实现虚荣得到快乐。

任何时候,我们都会瞧不起怕苦怕累的人,不论男女。

杨康临死的时候,声声泣血地直指完颜洪烈:是你害死我妈!

他指的害,就是指富贵男人为有姿色、心气高,又没有生存技能和独立意识的女性,打造的黄金圈套。他也知道是包惜弱贪图舒适,怕独自生存太艰难,不肯尝试,可是他更知道,母亲是懵懂的,完颜洪烈是蓄谋已久的。

否则,根本不会有十八年前牛家村那场祸事,他也会被培养成和郭靖、穆念慈一样的人。

多说一句,张爱玲说绝了的那句话,其实是她自己还是个清纯女学生的时候,她母亲同她说过的。

她妈妈叫她选,读书还是嫁有钱人。

她当时,是选了读书的。

这或许,是她一生,都在执着于写这句话的缘故吧,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堕落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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