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蔡军:多年过去,那种隐隐的痛

母亲和父亲一样,都很传统,万事不求人,总觉得给别人增添麻烦,自己的心里会很不安,所以他们这一生中,都活得很踏实。我也知道,这许多年来,不到万不得已,母亲和父亲是绝对不会打破多年以来这种做人的原则的。

王小妮在她的新作《一直向北》里有一篇文章,描述了她的父母为了她的将来而请客吃饭的细节,记得最清的是她的父母那种局促不安语无伦次的生动描写,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篇文章,父母那种惴惴不安无所适从的窘迫,忽然就深深的打动了我,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沿着苔藓丛生的井壁,一直往下落,落到了尘封多年的古潭深处,微微泛起波澜,让我猛然间就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某些片断,隐隐地,心里发胀,发痛,百味杂陈。

父母一辈子都活得很硬气,不会低声下气求人,更不会左右逢圆。不会人前说人话,背后说鬼话。他们拘谨而豁达,谨慎而乐观,很知天命地活着。父亲从部队上转业那一年,地方上最大的行政长官是佬爷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可是父亲并没有利用这一层关系,转业到一个很吃香的单位,而是任由组织分配,去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单位。父母这一生不声不响平静地活着,庇护着他们幸福生活的是勤劳、挚朴和苦难岁月里练就的艰忍。

父母很传统,那是上辈人的优秀品质,也是当今社会的稀缺资源。他们总是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从小我的家教就很严,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走来,我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可是毕业分配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开始傻眼了,因为按照我的成绩,他们理所当然的相信我会留在城市里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可是一纸派遣书,却将我草草地打发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农村小镇,那里大山环绕,偏僻而闭塞,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那列永远也不会准点的一天一趟很晚的火车。

问题不在于我是否应该下去,让他们接受不了的是和我一起报到分配的,还有一位神通广大、很有背景的中专生留在了城市的大机关中,凭啥?为什么?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父亲开始了象秋菊一样执着而徒劳的奔波,并且一次又一次被那些行政长官们所婉拒,然而父亲却从不轻言放弃,仍然拿着我的简历和成绩单在那些互相推诿避实就虚的衙门里游走。那些天,看着父亲日益苍老而愤怒的背影,我的心象针扎一样难受,我知道父母这辈子不容易,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求过人,更没有见过他们这样的低声下气的求过人,我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而羞愧。

那些天,我只能一个人静静的躲在屋子里,遍尝所有的酸甜苦辣,就象踏上了一节不知开往何方,却又空荡荡没有一个旅客的列车车厢里一样,迟疑、担心,焦虑,母亲忧郁的面容,象窗口飞驰而过的景物一样让我恍惚迷离。父亲不让我和他一起去,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刚刚走向社会就接触这些阴暗面,更不想因为我的莽撞而给迟早还要去讨求的那些官老爷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有一天,父亲带着笑容回来了,这是我久违的微笑,虽然父亲不苟言笑,但是他一旦笑起来了,就是我们这个家里最温暖的时刻。大机关的头儿居然答应父亲让去找找人事科长,看看能不能变通处理,父亲以他不屈不挠的往返奔走为我迎来了一丝转机。

第二天,父亲刻意的穿上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固执的为我置办了一套新的行头,让我打扮得精精神神的,临出发时,还交待我少说多听,如果有人问话,一定要谨慎作答,千叮咛万嘱咐,那一刻弄得我也很紧张,生怕会说错一句话而让父亲的千辛万苦落空。父亲早些年是抽烟的,可都是那种一两元钱的大众牌子,走到路口,父亲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又折转去,特意去商店买了一包当时很名贵的“阿诗玛”香烟,小心翼翼地放在上衣口袋。

到了人事科门口,父亲整了整衣衫,回头看了看我,很轻的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口音,“门没关,进来吧!”随着父亲蹑手蹑脚地进去,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腿翘得很高,报纸挡住了大半个脸,父亲讨好的掏出香烟,“请问,您是X科长吗?”,“我是”,中年男子很随意地一把推开父亲手中的香烟,“我不抽烟,有什么事儿?说吧?”,父亲讪讪地收回手,口述了一番来意,我注意到中年男子的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过那张报纸,只是用眼睛的余光偶尔不经意地扫视一下我们。“噢?你说的这个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已经决定了的,谁说都没用,你们回吧。”父亲被哽住了,也急了,“局长说了,可以变通的。”那人很不耐烦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嚷道:“那你去找局长吧?”说完,拉开抽屉,取了一根烟,点上后,就再也不看我和父亲了。那一刻,我看得真真切切,是一包红梅烟,也很贵,可是比父亲特意买的那包烟还是稍差点,父亲的脸腾地就红了,看着父亲的佯装镇静和欲辩无能的困窘,我感觉自己象是被重重抽了一计耳光一样,屈辱、难过、愤怒、痛苦、懊悔,就象一只五指并拢的拳头,狠狠的塞在我的喉咙里,让我想发出声音却发不出来,我狠狠地盯住那人并且很仔细地看了看,转身迅速离去,我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飞奔下楼的我,泪水夺眶而出。

我为自己而羞愧,已经二十岁的我却还要仰仗父亲的荫佑和呵护,什么时候才算真正的长大?那一刻,眼泪是没有力量的,特别是对一个刚出校门走进社会的学生,那一刻,眼泪又是极有力量的,因为它能迅速地把一个男孩子变成真正的男人。在我心里,伟岸正直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忍受过这样的轻视和侮辱,我有什么理由让父亲为了我而放弃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威武而高大的,那张英武而俊朗的军人像从来就是我的骄傲和梦中的保护神,父亲的难堪和怯懦成了我一身挥不去的隐痛,每次想起来时,心里就发紧,发酸。

我得承认,在父母眼里,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我的隐忍和软弱缘于听话,听父母的话和学校里老师的话,很少离经叛道。但是这一次,我却叛逆的如此坚决,叛逆的不容丝毫商量。内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不愿意再次看到父母为了我而忧心忡忡,不愿意看到他们为了我的去留而低三下四,我长大了,我得独自去面对不可知的未来,独自去品尝生活的各种滋味,哪怕为此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我走了,带着派遣证,带着两双关切而湿润的目光,走的那一刻,我甚至连头都不敢回,我知道我害怕什么。

时间是一只光滑的磨盘,进去的是粗粝的谷物,出来的是精细的白面。两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用自己的表现开始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种种迹象表明,原来的那个大机关的头儿一直在关注着我,而关注我的重要原因,是因为我是当时的系统内唯一一个大学生,而这位局长则是五十年代援助陕南的老知识分子,老派的局长虽然爱才惜才,却于局机关复杂的人事关系而一筹莫展,他暗示我要去做通分管人事工作的副局长的思想工作。

可惜那时的我还很单纯,对于大机关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无所知,我开始象以前的父亲一样屡屡碰壁,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父母提醒我,是不是该给人送送礼?我佯装没听见,也不动窝,在我心里,送礼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我不屑这么做。眼见我无动于衷,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父母急了,母亲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去送礼,那么她就去。母亲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震动,我知道,父母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绝对不会颠覆他们所信奉了一生的做人原则,大半生了,他们清清白白的活着,永远与世无争,可是为了我,却甘愿舍弃他们的矜持和尊严,面对那些冷漠和诘问。我妥协了。

母亲对我永远不放心,他知道我貌似文弱却极倔强,而且书生意气一旦上来,就一意孤行,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坚持要和我一起去,去给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送礼,那时的礼品,父母鼓足勇气,也就是一条烟,两瓶酒,捎带一袋水果。第一次做这种事,母亲和我都有些不安,为了消除我的紧张和难堪,母亲一路尽量带着笑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着,我能看得出母亲内心的慌乱,她心里也没底呀。

那是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虽然有风,但我还是紧张的手心出汗,母亲提着礼品前面走着,我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那时,在我和母亲的心里,我们就是在去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偷偷摸摸的。到了楼梯口,母亲和我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醒别的人家,更怕引起任何人的疑问,好象稍微的风吹草动,就会让我们前功尽弃一样。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母亲问我是哪一家,我哪知道?一切都是母亲打听的,母亲问我的意思,现在想起来,只是平抚她那颗不平静的心而已。母亲战战兢兢地按响了门铃,那一刻,我很怯懦,我把自己藏在母亲身后,母亲那矮小的身躯,象一堵墙一样掩藏着我的自私、软弱和无能。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一张略显严厉而面无表情的老者的脸,老者礼节性地把我们让进了门,母亲说明了来意,顺手把礼品放在了墙角,老者为我和母亲倒了一杯水,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好象老者和母亲的问答就象天边飘过来的声音一样,似有似无,我的大脑一直处于真空状态,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母亲到底说了些什么。气氛始终生冷而僵硬,坐了仅仅只有四五分钟,母亲就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就在我和母亲的双脚踏出大门的一刹那,老者好象想起了什么,把母亲放在墙角的礼品拎了起来,送还母亲,母亲还在推辞中,那位看起来很威严的老者不容置疑的说,“我从来就不收礼,你们拿回去吧。”母亲陪着笑脸,喃喃自语,“您看,都带来了……”,母亲话音未落,那位老者已经转身闪了进去,门也迅速地掩上了。母亲难堪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眼里瞬间就闪现出亮晶晶的泪花,看着母亲手足无措羞愧难当的样子,忽然就感觉有一把锋利的刀劈空而来,深深地插入我的心脏一样,绞痛,鲜血四溅,我咬紧牙关把痛苦的呻吟按捺了下去。

“儿啊,妈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给人送过礼,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让人赶了出来……”母亲的话比刀子割我的肉还让我痛不欲生,我的泪水再一次不争气的溢出,泪水滂沱在我的脸上,仿佛汨汨流淌的心灵之泉能够洗刷我所有的罪恶,洗刷那些我强加在母亲身上的屈辱,洗刷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怯懦一样,我的泪水肆意汪洋,纵横流淌……在黑暗中,我咬破了嘴唇,我用父母流在我身上的血发誓,这一辈子,我都永远不会再让父母无可奈何低三下四的去求人,我要让他们继续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做人,我要用自己,一个成长中的男人,所有的未来和勇气来捍卫我曾发出的誓言。

不久,秋天来了,万物凋零,落叶萧萧。很快,我被调回城市了,那位不收礼的老者在关健时候为我说了话,那一年,我二十刚刚出头。再以后,我把这两个片断深深地埋藏在了内心里,放在一个最隐秘的地方,永远陪伴着我,为人子人父,做文为官。

作者简介

蔡军,笔名:老蔡的菜园子,70后,秦人,公务员,文史爱好者,网络知名写手,新浪文化名博博主,唐宋野史百科签约行家。业余喜欢读书、运动,信奉梁宗岱先生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出版多部文集《野史更疯狂》《吹皱一池春水》《一个人的天堂》《如歌的行板》等,其中《野史更疯狂》是首部历史类通俗文学畅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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