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的鲜爽之外,普洱茶开创了中国茶的另一种审美
文章来源于茶业复兴(ID:chayefuxing)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味道世界里,这个世界在童年初期就形成了,并伴随着生命的进程而演变。每个人的味道世界,是由古老的演化规则与伴随终生的高能量食物、文化熏陶与商业信息产生冲击所创造的。
——(美)约翰·麦奎德《品尝的科学》
在不少人眼中,中国茶和绿茶是可以划上等号的,过去我们嘲笑欧洲人以为绿茶和红茶不一样是因为长在不同的树上。其实没什么可嘲笑的,前几年还有同胞问我,红茶不是英国的特产么?怎么中国也有红茶?不得不说,除了绿茶之外,我们对中国其他茶类的了解是比较有限的。
中国疆域广袤,各地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迥异。喝茶这件事,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演绎。在江南,喝茶喝的是一杯翠绿的诗意;在云南,喝茶喝的是大叶种的粗犷;在西藏,喝茶是热量和蔬菜的补充;在岭南,喝茶喝的是工夫。各地不同的饮茶方式,是器物、制度和观念层面共同形成的文化。
在澜沧江两岸的普洱茶主产区,晒青茶是当地人喝茶的首选,抓一把散茶,喝之前烤一烤,小茶壶一煮,茶香四溢,浓烈回甘。茶农从自家茶园里采摘下来进行加工饮用,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
云南的火塘
那些需要复杂工艺加工的潮水茶,是一种适合贩卖的商品,它的知音在远方。这些茶在产区加工之后,就随马帮踏上了漫漫的茶马古道,到达那些热爱着红汤茶的远方。我们已经说不清楚,是先有红汤茶,还是先有远方的喝茶人?
西藏喝茶主要是调饮,用发酵过的紧茶制作酥油茶、奶茶等等。西藏不产茶,但是有饮茶的需求。大约是从唐以来,西藏就开始形成了喝茶的习惯。在成都、广东等地,喝茶营造出了市民文化和休闲文化。在西藏,对茶的需求更多体现在功能上,作为与西藏生存环境和饮食习惯的有效补充。
酥油茶,图源自网络
云南大叶种茶叶的芽、叶、梗紧压在一起,经发酵之后,味道浓郁,消食效果好,还便于携带保存。普洱茶在西藏的功能,在许多文献中都有记载,方以智(1611—1671年)在《物理小识》中记载:“普洱茶蒸之成团,西番市之,最能化物。”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卷六“普洱茶”也有说:“(普洱茶)味苦性刻,解油腻牛羊毒,虚人禁用。苦涩,逐痰下气,刮肠通泄。”云南紧茶价格实惠,味道浓郁,经得起长途运输,和奶制品结合之后,就是一杯西藏人最爱的酥油茶。
十九世纪末法国人路易·德拉波特版画
除了西藏这条线,云南紧压发酵茶的销路还有一条南下的路线,香港、南洋这条线路。云南茶南下之后,又创造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南洋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从地理区划来看,南洋指的是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一带。南洋的华人,祖籍以福建和广东两省居多。与乌龙茶和绿茶相比,普洱茶更适合运输和保存,香港以及南洋一带喝普洱茶的人,不用它来调饮,而是清饮。这一带的生存环境与西藏完全不一样,这里的空气闷热、潮湿,居住的周边多是临海的低海拔地区,而陈香是他们对普洱茶最基本的要求。
马来西亚茶餐厅
香港荣记茶庄总经理吴树荣先生曾写过一篇《普洱茶漫谈》,文章中提到:初制成功的普洱毛青,其浓峻的韵劲,锐烈而欠乏章理,及至其后经过适度时间的陈放,待其内质自然地驯化,其性韵转趋稳熟,以至其香形、味态、起和展伏,层次结构得渐呈现有序;如此乃至可供品味。
荣记茶庄的老号陈春兰茶庄创始于清代1855年,经营云南普洱茶的历史悠久。吴先生的这段评论,是香港人对普洱茶的长久以来的期待。香港以及南洋一带喝普洱茶,要陈放,要稳熟。这种审美的形成,很容易在历史上找到对应,云南茶商马桢祥回忆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茶叶往事:
我们对茶叶出口一事,在抗战时期是很重视的,它给我们带来的利润不少。易武江城所产七子饼茶,每筒制好后约重四斤半,这种茶较好的牌子有宋元、宋聘、乾利贞等,稍次的有同庆、同兴等。在江城所加工的茶牌子较多,但质量较低,俗语叫“洗马脊背茶”,不像易武茶质细味香。这些茶大多数行销香港、越南,有一部分由香港转运到新加坡、马来亚、菲律宾等地,主要供华侨食用。也有部分茶叶行销国内,主要是新春茶。而行销港、越的多是陈茶,新是制好后存放几年的茶,存放时间越长,味道也就越浓越香,有的茶甚至存放二三十年之久。陈茶最能解渴且能发散。香港、越南、马来西亚一带气候炎热,华侨工人下班后,常到茶楼喝一两杯茶,吃点点心,这种茶只要喝一两杯就能解渴。
普洱茶在香港深受欢迎
一杯带着陈香的云南普洱茶,勾勒出了百年前香港市民、南洋华侨的日常生活图景。对于他们而言,喝茶可以解渴、解乏、散热、给生活增添一点滋味,对于南洋的华人而言,这杯热气腾腾的茶汤,或许还寄托了对遥远故乡想念。对于非产茶区的饮茶人而言,喝茶首先是一种消费行为,与绿茶、红茶相比,普洱茶包装简单、价格实惠、经久耐泡的特点似乎也与香港以及南洋一带市民的节俭、务实、勤劳最为相宜。
香港当代著名美食家蔡澜就是普洱茶的爱好者,他曾多次写文章赞扬普洱茶:
普洱已成为了中国香港的文化,爱喝茶的人,到了欧美,数日不接触普洱,浑身不舒服。我每次出门,必备普洱。吃完来一杯,什么鬼佬垃圾餐都能接受。移民到外国的人,怀念起中国香港,普洱好像是他们的亲人。
许多人对中国茶的认知还仅仅局限于绿茶的鲜嫩,对陈茶的韵味并不了解。除了陈茶消费区百姓的观点,学院派对陈茶也有一套理论。1991年,陈椽就在其主编《茶叶商品学》里讨论了关于茶叶“越陈越好”的问题。
茶叶陈化是后熟作用的继续,也是茶叶内含化学成分的氧化过程,由量变到质变,茶叶品质由一种类型向另一种类型转化。有的认为茶叶内质在一定程度上向坏的方向变化称之“陈化”。
有的甚至将陈化作为“劣变”开始,或称之“变质”开始,这种提法不妥当。商品茶与食品一样的,发生了变质、劣变就失去食用价值。红、绿茶陈化,其经济价值和饮用价值降低,但还能饮用。我国供中药配伍的茶叶均用陈茶,新茶叶反而不能用。我国茶区也有不饮用新茶的习惯。有的茶叶陈化倒成了它的品质向优质转化的过程。如六堡茶、普洱茶等其品质是“越陈越好”。茶叶陈化不能称它为劣变、变质。关于茶叶越陈价值越高,其原因要从药理方面去研究。
这段材料中提到陈茶的“药理作用”,是陈茶消费区的人们早已认知到的价值。茶不是药,但是科学饮茶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解乏、散热、提神、愉悦心情,这都是喝茶带来的好处。与那些有陈年能力的好酒一般,云南普洱茶的陈年能力在很早便被饮茶人所发现了。
喝什么茶,怎么喝茶以及何时喝茶,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历史的小细节,往往就隐藏在日常的茶杯之中。茶叶的贸易、品饮,体现了一个时代经济、交通和文化的发展。从云南到香港、南洋,茶客对茶的喜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陈茶之美,先天基因是云南大叶种的品质和工艺,当先天的基因与后天环境碰撞、融合之后,就形成了一种代代相传的品饮习惯,在这其中,茶叶品种、制茶工艺和饮茶文化缺一不可。
在绿茶的鲜爽之外,普洱茶开创了中国茶的另一种审美。这种审美的诞生与延续,有多股力量共同促成,产区和销区的商贸往来,促使着产区的制茶人去了解并不断完善这种工艺,去一点点揭开普洱茶陈化的奥秘。
文|杨静茜 茶业复兴联合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