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视·无畏·温情:余生通向无穷之路|嚼白句
(2019年正知书院春茗,永不消退的标志性的笑容)
“谁又会否认
一个媚俗的宇宙即将到来?
我不会。但谁又会挡住它的显现?
我。”
——菲利普·拉金,“谁又会否认?”
1,
我的生日季到了。
今年我52岁。
52岁,年纪不大不小。不过,我那一头快速落满霜雪的头发,以及一直无力消除的大肚子,还是多少让朋友们有些担心。我倒是不觉担忧,依然整天乐呵呵的,傻乎乎地乐,“在悲情尘世,做一个欢乐的人”在悲情尘世,做一个欢乐的人|日常,几年前我写过这样的文章,我觉得还是身体力行的。
2019年我的第一个生日,即身份证法定生日,1967年2月22日,早就已经过了,我曾经的年轻的旧部们,陪我喝了一场开心的大酒。但这不是我的真正生日。我的真正生日,是1967年的农历2月22日,这一天,是公历4月1日。大部分年份,这两个日子通常不是同一天,所以,我常常要过三个生日,一个身份证生日,一个农历生日,一个公历生日,后两个是我正牌生日,虽然在故乡父母心中和我内心,可能更看重传统的农历生日。
“我出生于四月一日,它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1967年米兰·昆德拉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这样一句颇有意味的话。
我没想攀附昆德拉。不过,他的表述却让我很觉有趣,而且我之理解的形而上的意义,可能比他的更丰富。我过去从来没有从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来理解“四月一日”这个数字,我很晚才知道愚人节的概念和隐喻。无论是四月一日,还是农历二月二十二,公历二月二十二,在中国,过去这些数字构成的意义,不过也就是界定时间而已。但是,不知道具体那一年,我的生日,无论是农历还是公历,还是身份证法定生日,也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无论是西式的愚人节,还是中式的“真够二的”,都有愚人自愚之意,当然也有游历开放见多识广及文化殖民之意——四月一日是寓意来自西方,而“真够二的”之意,来自北方。我年少时对此一无所知。
2,
(2019年书房自拍)
不过,生日这一天的数字有没有形而上的意义,过去没去想,现在明了了,顶多也就是自嘲一番,就像我平时习惯于自嘲一样。
我社交媒体签名为“潦倒文人路边美食达人”,便是以Loser自嘲的。我的许多朋友,无论是熟悉的师长还是网上年轻的粉丝,都劝我改个名字,觉得这名字透着颓废之气,数位我尊敬的师友还特别跟我说,学东,你有灵魂,有思想,有信念,为什么非要用这个名字呢?
我笑笑,终究未改。
乡邑前辈诗人黄仲则集诗云:“卧龙跃马终黄土,谁道狂歌非远谋”(《偶成》)。潦倒既是无业之人的行状写实,也是自安之道,当然也是自嘲,但这种自嘲,套用林语堂的说法,就是“陶潜式的诗化自适之幽默”,也有一种个性自由的追求在内。
当然,这样的行状,难免被人瞧不上,这不,从未交集过的旧东家的新人物就莫名追着上门数落我这个落魄的Loser前辈了,就差指着鼻子骂了。大概我这落魄潦倒,也丢了他的脸吧。
真是鸿鹄怎知家雀志。像我这样的小家雀老麻雀的心思境界之低,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但如纪德所言,“您不知道一颗心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该有多么孤独。”找到了自己的路,哪怕潦倒落魄,也就自适,自适即安。这也是知天命了。
所以,我跟太座聊天时谈到,无论今后生活发生什么变化,都是可以理解能够接受的,我们总会找到自适自处之道。这是生活的经验,也是生活的哲学。
3,
(2019年3月21日,世界诗歌日手书,会议缪斯)
当然也有不少人明白的。
一位密切关注我并经常鼓励我却未曾谋面的朋友,在公号后台留言,用了赫尔曼·黑塞的话激励我:“你的内心总有一处宁静的圣地, 你可以随时退避并在那里成为你自己…… 极少人具备这种能力,然而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
我很惭愧,这是悉达多的境界,我还很世俗,声色犬马,无所不爱;美酒佳肴,无所不欢。
所以,我会在关心家人和朋友的同时,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关怀社会,“健全的国民不可不谈政治”,这也是我的权利和关切——我不能不关心,我的家人朋友都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也与他们的权利和生活相关,我愿意继续为之努力。这是爱和温情。
尽管离职场和中心越来越远,但世俗的诱惑却依然强大,我并不是圣徒,都会去拒绝。但是我有我的努力,我的方式,那些都是我已经深思熟虑并早已开始践行的。
很多人过去并没有想明白,哪怕你春风无限得意,但也是“欲采蘋花不自由”(柳宗元),不想干的事逃不掉,信用被最大限度征用,而自己想干的事,却处处受别人掣肘,一件也干不了。
陈寅恪先生改柳宗元诗云:“不采蘋花即自由。”果然。不采蘋花,意味着除了“必要的重负”,再也无须看人脸色颜色,可以对生活中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毫无顾忌地说,NO。
与过去的委屈忍耐相比,这种断然的拒绝,鄙视自己所不喜的,是多么的快意。当然,更大的建设性的快乐,来自可以依着自己的兴趣去做事,不为物役,无须考虑资本,考虑KPI,考虑成本管理利润,等等。即使像我这样没有财务自由依然靠每一天自律的努力来谋稻粱的人来说,也完全可以做到——我如今的稻粱,几乎全部来自个人兴趣偏好,真正的越走越无畏,越走越自由,越走越精神。
与此相关的另一种方式,其实是我早些年一直讲的,自我建设,“建设自己,就是改造社会,就是建设新中国”。我一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多一些,活得长一些,总归对社会是有正面意义的。我不仅相信善与恶,相信天道公义,我在日常生活中,依着自己的信念去努力,去涵养自己的人格和精神自治,言行一致,不分裂和自律这些方面,现在的我,应该是可以平静面对自己的。
至少,我已经尽可能地把媚俗的即期功利主义的世界阻挡在我生活之外。
4,
2019年新年为太座茶坊所写,也是自我激励
“林子里有两条路,我——
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
它改变了我的一生。”(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我不知道多年之后,回首这些年的选择,会不会发出一声叹息。至少,在我2000年第一次作出离开中央国家机关、2004年离开体制,到2017年熔断职业生涯,这三个关键的选择,至今我没有后悔过。
当然,我有时也会像马洛伊•山多尔说的那样:“以退隐、慎独的方式过着情感丰富的生活,每个人都揣着某些多愁善感的秘密……”但这与上述选择无关。
蘋花不采,不仅自由,且更见精神。
2019年新年回故乡探亲,与友人聚,乡邑友人刘毅兄又赋诗一首赠与我:
“日读如兄锦字多,
流光疾逝未蹉跎。
年将见底欣逢面,
酒过三巡再一波。
彩笔长怀犹劲健,
青藜独照岂消磨。
文章百炼人俱老,
最忆江南雨里蓑。”(《戊戌年底高会朱学东先生》)
回京后,乡邑友人诸雄潮兄又赋诗一首,赠与我:
“半朵黄花须酒浇,
一支枯笔伴心摇。
风中曾见舞飞叶,
濠上清流漂汉袍。”(《七绝·戏赠学东兄》)
面对这样的信任、鼓励和支持,我无以为报,唯有更加努力,继续依着自己的选择前行。
感谢我的家人,给予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持,没有任何抱怨,只有尊重、理解和鼓励。我投契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且更多元。他们就像夜行时的同路,一直陪伴鼓励我。
至于我52岁这一年要做的事,我会在四个方面展开:一是云游,主要在国内,要补过去匆匆而过之憾;二是云游过程中的吃喝,不能辜负路边美食达人及江南酒徒之名号;三是云游吃喝的同时,带着眼睛和心,去发现自己过去未曾留意的东西,并把它记录下来,化为文字,比如,类似纽约时报文学履途似的文字,东施效颦或许可叫文史履痕,或者玩美神州,当然还有人民的饮食和会饮篇,以及江南新闻旧闻;四是读书。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寄情山水,书上纵横,结交天下,皆是人生之乐。
俄罗斯诗人勃留索夫有首诗,《责任》:
“除了信任自己如同处子,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它责任。
这一真相无须任何证明,
对这一秘密我心知肚明。
通向完善的道路通向无穷,
呵,何不珍惜你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此世只有一种极乐属于自己——
要知道你自己高于你自己本身。
鄙视、无畏和温情
你的道路就只有三条
好在当你奔向无穷,
你会在自己身后发现你自己的身影。”
勃留索夫这首诗,似乎我每年都至少会抄一遍,就觉得是为自己写的,谁又能说不是呢:
通向完善的道路通向无穷,你的道路只有三条:鄙视,无畏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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