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睫|《说梦》引子 (废名版)

眉睫|说梦


(一)独语

城外一座山,山脚下一重茅屋。溪水环绕,绿树荫盖。屋子的老主人姓史,已死去多年,只留有一个婆婆在,大家称她“史家奶奶”,还有两个孙女与她相依为命,姐姐叫琴子,妹妹叫细竹。
    今天,有一个客人来访。他叫小林,自幼在此串门,可谓与琴子一起长大,只是与细竹隔了几岁。恰巧这天,琴子一大早上山去了。
    史家奶奶热情的招呼,小林很是恭敬。只是觉得细竹是个粗野的女孩,不如琴子那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在屋里并无太多话,小林若有所感,徘徊于一室。两人隔膜竟若此,俨然如隔水。
   “小林哥哥,你终日若有所思,都在想些什么啊?”还是细竹开口问话。
    “哦!刚才我进入一个奇妙的幻境,白娘子与许仙在一起了,法海被小青制服了。现在被你赶出来……”小林带着遗憾并无责怪的意思。
     细竹也有点后悔了,只是看见小林又在独自徘徊,正欲说话又打住了。
     琴子午时方回,大老远见有客人小林在,用手一挥,算是一个招呼——姑娘的素手在晴空碧树之间招摇得很是好看了。接着是小林的笑脸,细竹撅起的樱桃小嘴。
      ……

“我总以为野外解手,很是一个豪兴。我以前读了一本书,主人公在野外的山上解手,现在还是羡慕。”细竹站在两人之间说。
   “野话!以后我可不许你说了。”琴子以手轻扬,欲遮住细竹的小嘴,却挡不住声音。
   “我喜欢听山里的雨声,雨点打在茂林枝叶上,噼里啪啦,很有趣!”现在并没有下雨,细竹突然冒出这样的话,似乎是遮盖上面的错误,以博得琴子的认同。
   “那水上之雨呢?雨水成河,后来的雨落在‘河面’上,若有若无的声音,全凭你用心去感受。雨滴每落一次,水面好象撑起了一把雨花伞,一起落下,就是许多雨花伞并起来了,而且是昙花一现;再有,像出水芙蓉了。”琴子像是对小林说的,她是想听听小林的看法的。
     小林说:“我想起一件事来。很多年以前,我和一个朋友在海上的小船上。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浮于海面很像美丽的出水荷花。当时也是下雨的,只是没有声音。”再加一句,“我的心好象被雨淋过一次,充满雨意,或许因此,我充满诗人气质,是一个有诗意的人了,我想写一首诗。”
    “好啊!我喜欢小林哥哥的诗。”细竹的话虽如此,其实她没有认真地读过一首,也从未读懂。
    “最好找来芭蕉叶,古人说‘诗写于芭蕉上,雨打芭蕉诗有声’,让我们感悟古人的雅兴!”琴子有点“逸兴舛飞‘了。
      ……

午觉过后,天真个下雨了。琴子刚醒,蠕动身子,充满倦怠之意。’隔天连夜听漏雨”,实在不可喜,方忆起中午谈雨的事情,没想到雨水像湿了她的身子,很沉重的样子,于是很讨厌细竹谈雨了。小林诗兴还在,看到琴子如此模样,已猜出八九分,乃想起杜甫的一句“况乃秋后身如蝇”,这是善于描写女子倦怠心理,于是很佩服古人了。乃至自己提笔,却无好词。只有细竹吹箫的声音了,其实是个 silence。
   “细竹,不要打搅奶奶姐姐睡觉。”小林轻轻一说。
    “哼!你自迷自闭而又自恋,你还自私!”细竹很受委屈的样子,吹箫并没有什么声音,只是细竹做吹箫的样子罢了。啊!可怜的姑娘。
     我有那么多缺点?小林听后很惆怅。回转一想,很怀疑自己写不出诗而错怪细竹的箫声了,于是连忙说:“我喜欢中国一个现代作家,我要写一篇《独语》,仿照他的小说《桥》写。里面的主要人物都是我自己,让他们说我的话,做我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诗就不写了。”
     你写不出来,细竹有点得意了。
     ……
 
    小林已经睡着了,还微闻那呼吸的声音。琴子也陪史家奶奶进屋睡了,一切充满睡意,椅子、草墙,都是如此。睡意的静寂静得可怕!细竹白天的所见所闻,还在脑际若隐若现。再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剩下来是回“味,再就是无奈。“我愿意是一匹白马”,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来,原来细竹与墙对立与天地之间了,灯光照于墙之白显得格外夺目。“它不属于我”,又一个奇怪的想法,然而小女子已经好像入了惆怅之海,只是惘然。以手触摸墙,要让这“不属于”的距离感化为虚无却又不可能了,只是有一点安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小女子也有古人的情怀了。
    夜已过去大半,天色微明,小屋的灯光还是柔和的天色融合在一起,茅屋忽隐忽现,如梦幻一般,似乎还有声音在盘桓。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只是在细竹的心里也是圆满的了。
      ……

(二)说梦

第二天,小林和琴子起得很早,才发现细竹还在睡,奶奶早已进了菜园。
    小林在史家呆了一天,今天是要请琴子去他家的。一来一往,礼之所在。小林的家在东城里。他们的父辈就已来往,是有通家之谊的。
     远望朝阳,小林似有无限之慨,俨然跃跃欲上之姿了,直与美丽的红连成一片。
    琴子在照镜子,美丽的女孩离不得。琴子如痴如醉般的矜持,小林偷窥一眼,触目惊心也!无心的罪过是可原谅地啊!更何况琴子还不知道哩!
     “咿呀!我昨天望上做了好多梦!”细竹的声音破坏了刚才的一切,又换得另一个美满。
    “ 梦?我做梦一点意思都没有,清晨起来全忘了。”琴子放下手中镜子。
     接着是静默。“我做梦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只是有故事。”小林忽然的一句,犹似“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善于写文章,似乎美文奇文都是梦中捕捉到的。中国一个现代作家写了一本书《古槐梦遇》,据说里面的文章都是梦中偶得。别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算是相信了。”
      “古人说‘欲寄朝云花与叶,我是梦中传彩笔’,这本来就是有来历的,有什么好希奇呢?”琴子搭讪道,“哦,你提到一个现代作家的《古槐梦遇》,我也想起一个来,他写了《春醪集》和《泪与笑》,在序言中他说,我们青年人大概都是偷喝了春醪,才幻化许多梦美来。
       “我总是幻想以后的事情,它还没有发生,我就为它设定了轨迹,往往事出所料,我总为此苦恼害怕。原来它与梦一样虚幻。”小林若有所悟还带着惋惜的样子。
         细竹也起床了,刚才只是醒时开口随便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引起两人这么多话,于是说:“我做梦总是很奇怪的,颠倒了时间与空间。”
       “一个哲人说,梦是白天的记忆在脑海的残留。”小林一本正经地说。
      “那白日梦呢?”细竹疑惑不解。
      “我也不知道。哎呀!烦死了,说梦真不爽!”琴子有点不高兴了。
      史家奶奶推门而入,说:“一大清早,就说‘死’,不吉利!”
     “奶奶,是细竹说梦。”琴子藏在奶奶背后说。
      “也不能说梦的,清早说梦,吃饭会砸碗的!咿,小林!你的塾师曾经写了一首题为《梦之使者》的诗,你昨天诗没有写成,今天就把那一首诗背下来吧!”史家奶奶相信读书。
   “我要把这两首诗写下来,送给二位妹妹!”小林随手去拿纸,细竹早已把笔墨备齐了。
   你道小林写什么:“我在男人的梦里写一个美字,我在女人的梦里写一个善字,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画,小孩子我替它画一个世界。”
    “哈哈!男人,女人,诗人,小孩子都入诗,天下物事无可不入诗者也!”琴子像进入一个新奇世界,眼睛闪着奇异的灵光。
    “我一定要拜访你的老师。”又是一句,不见不罢休了。
    “奶奶,我正是要请琴子进城的,这样你就可以看到我的老师了。”小林终于道破要说的话。
    “那我呢?我也要去!”细竹撇撇嘴说。“好吧,好吧!就让我这么个老人守在这里好了。”史家奶奶微笑着,似乎还含着泪。
    其实小林的诗已在心中写成,其最得意处是:“热闹的风扬起的飞尘,进不了草堂,是寂寞的声音。”
      写到这里,且让我套用一句老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莫须有先生

琴子虽不是第一次上城,却是和小林第一次上城。先前曾陪奶奶上街买纸扎花灯。细竹才是第一次哩!一路春风得意,似乘马“马碲轻”,见花掐花,见草弄草,仿佛都是她的似的。小林远望细竹,美人芳草。琴子是挨着小林的。
    及至到一小河,护城河也!河心有小洲,洲上有小鸟。小林似乎听到鸟鸣的声音,脱口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大概是此景象。”又好像自言自语。
   “关关雎鸠,这一句写得很有场面,充满声音之感;在河之洲,质朴自然。”琴子话刚说完。小林道:“你和我的老师说的一样,他会喜欢你的。”琴子笑了。琴子是接着小林的话的,笑却是笑细竹一个人跑不见了。
    这护城河的水,缓缓地流,像女人一般温柔。抚弄着浸在水里的草,轻轻地摆动,尽现其姿了。河水也不太清,比之于史家庄的溪水差远了。这里毕竟是城里。
    此邑地处三省之界,交通便利,南饮长江,北枕大山,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已分明是都市了。
    三人并没有到东城小林的家里,而是去了向往之所在。进城走不多远,见有一匾横于一陋室,匾曰“莫须有斋”。
    “到了。”小林指着匾说。
    “莫须有斋?”琴子问道,疑惑的神气里带有新奇的感觉。
    “你猜我的老师叫什么?”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是得意的意思。
    “莫须有先生!”琴子是赶紧说一句,好像真理在我这里。
    “哈哈!你猜对了。”小林倒也高兴。
    “莫须有?我想起一个历史故事来。”细竹插话说。
    “风波亭,对不对?”琴子好像看到前方竖起高阁来,细看,亭子!
    “是啊!姐姐知道的多了。”细竹也就不说了,索然无味。
     莫须有先生是个高人,孤僻,滑稽,而又天真率直。他正在读书哩!——“我总以为女子最清纯,最高洁,最神圣不可侵犯。如果我喜欢你,是玷污了你的美丽,那我将罪无可赦!”
     “啊!莫须有先生恋爱着呢?!”琴子口无遮拦,又忽然意识到了。
     “我曾偷窥得《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是个单身!”小林很肯定的语气。
     “啊?莫须有先生来了,他听见我们的话了。”细竹慌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智者就是智者。
     “先生,近来写什么没有?”细竹怎的又大胆了。
      “不朽之作《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很得意。
     “我喜欢读先生的《桥》,那才是不朽之作。”琴子说。
     “老师,我想写一部诗化小说,仿照先生的《桥》写。从此,我仿佛认得一个创造。小说里面的人物都是先生《桥》里的,只是它载着我的思想,我的感悟,是我的《桥》!我会坚持写下去的。它也教会我做人,懂得道理,一天天长大起来。只是我担心又人说我模仿太重,且又是“狗尾续貂”。我很担心。我的才能是远不及先生之万分之一的。”
    “这么小,就写小说,了不起啊!像我的么?‘学我者死,似我者生’,像,就写下去吧!只要你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更大的收获的。”莫须有先生鼓励说。
    “这诗化小说,前三篇是个引子。后面的都可独立成篇,只不过在这引子里可以看出故事的模型来。它又是语录体小说,几个不知谁何的人在谈天说地,往往有新奇见解。我从中能得出‘道’来。从此有学问,明事理......。”
     小林是一个人说,细竹他们仿佛是不存在的。有时世界就是这样,只是你个人的。

引子完。

作者:梅杰  湖北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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