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俘都得优待?或许后人已被史书误导,真实历史应是这样
对于春秋,人们往往存在着许多误解。甚至在学术界,也是如此。比如说,对于春秋战争,很多学者就以为属于贵族之间的战争,战争中要遵循所谓的“战争之礼”。春秋时代的贵族战争,正如西欧封建时代骑士之战一样,彼此之间彬彬有礼,讲究亲亲之谊。即便某一方不幸战败成为俘虏,也丝毫不用担心会受到虐待。
可史实果真如此吗?
《左传》中记载下的第一位有名有姓的战俘,身份极为寻常,是鲁国“摄政君”鲁隐公。
郑国东迁后不久,就投靠了周平王政权。此后,为给平王东迁创造出一个安全的政治环境,郑人开始沿着洛阳盆地周边进行疯狂扩张。因为鲁国有块汤沐邑在许田(今河南许昌南),郑国的南下扩展严重威胁到了鲁国安全。于是郑、鲁两国在狐壤(今河南许昌北)爆发了一场大战,结果鲁国大败。当时还是公子的鲁隐公,也在这场大战中被郑人俘虏了。
虽然成为战俘,可郑人对鲁隐公却还算客气,将他安置在大臣尹氏家中,由尹氏代为看管。从郑人没有把鲁隐公送入大牢来看,这算是一种优待了。
古人如此优待战俘,让人不禁想起西欧封建时代的战争。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战俘根本不用担心人身受到伤害,战胜一方常常还会好酒好肉招待战俘,与战俘一同把酒言欢。这就是西方的贵族精神:即便战场上曾经生死相搏,战争结束后还是得遵守骑士之礼,不能虐待战俘。春秋时代的中国古代贵族,在精神上与西欧贵族是相通的——鲁隐公在那时作了战俘,是他的幸运。
不久后,鲁隐公就成功收买了看管他的郑国大夫,以终身祭祀尹氏家神为代价,怂恿尹氏和他一起逃回了鲁国。
由鲁隐公经历来看,在春秋时代作战俘,除了精神上遭受一些耻辱外,似乎也不是一件受苦受难的大事。
另一位战俘的经历,更加强了人们对于春秋“贵族之战”的印象。
公元前684年春,为报复鲁国支持公子纠,齐人联合宋人攻入鲁国。没想到鲁人使诈,在乘丘(今山东兖州市西北)偷袭宋军,致使宋军溃败。宋人既败,齐军独力难支,不得不随之退军了。
乘丘之役鲁军取得大胜,鲁庄公也大发神威,取得了战功:他竟然用宝弓金仆姑射伤了宋国大将南宫长万!见南宫长万被射伤,鲁庄公车右立刻上前、擒获了南宫长万。
南宫长万,以勇力闻名于东周。擒获了这么一位猛将,鲁庄公也极为兴奋。虽然南宫长万是战俘,可鲁庄公怜惜他的勇力,不但给他疗伤,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在鲁国期间,鲁隐公多次看望南宫长万,这让南宫长万对他极为佩服。
公元前683年秋,宋国突遭大水灾,鲁庄公主动伸出了橄榄枝,派使者前往慰问宋人。借着这一势头,这年底宋闵公向鲁庄公提出了释放南宫长万的请求。鲁庄公当然无法拒绝,立刻就答应了。
可就因为鲁庄公把南宫长万放回了国,居然令宋国发生了一场惨案!
南宫长万是宋闵公的宠臣,两人向来亲密,相处起来极其随便。一天,宋闵公与南宫长万在蒙泽(今河南商丘西北)博戏,内宫的妃嫔们也在一旁观看。
博戏间歇期间,南宫长万忽然夸起鲁庄公来:“鲁侯太善良了!鲁侯太完美了!天下适合当国君的诸侯,也就只有鲁侯一人了!”
因为作战俘受到鲁人优待,南宫长万回国后依然心存感激,所以不自觉在自家国君面前夸起了鲁庄公。这也可看出,南宫长万在鲁国的优待,不是一般战俘能享受到的。否则,南宫长万为何会如此念念不忘?
不过,南宫长万当着宋闵公及其妃嫔的面,夸只有鲁庄公可做国君,这让宋闵公的脸往哪搁?宋闵公顿时觉得受辱,转头就跟身边女人说:“他可是鲁侯俘虏,因为被俘才会对他这么佩服——鲁侯哪里就是完美无缺了呢?”
一听到这暗带讽刺的话,南宫长万一股怒火顿时冲上脑门,上前就揪住宋闵公,赤手空拳就把他脖子给拧断了!
这次鲁庄公的优待战俘,竟然让宋人经历了一次内乱!
鲁隐公作俘虏期间,受到了郑人优待;南宫长万作俘虏期间,又受到鲁人优待。以这两个案例来看,优待俘虏似乎是春秋时期的普遍现象。周王国内的各诸侯国,大多为王室分封,彼此间多多少少都有些亲戚关系。战场上抓到的战俘,经常不是叔伯,就是兄弟。因此,优待战俘之举符合情理,似乎也不应该受到质疑。
然而,另一位著名历史人物的被俘经历,可能就没那么愉快了。
公元前597年春,晋、楚在邲(今河南荥阳东北)大战一场,晋国战败,下军大夫荀首之子荀罃还被楚人俘虏。此后,荀罃就在楚国作战俘,整整被囚禁了十年!可随着荀首在晋国地位逐渐高升,当他成为中军佐之后,无论是晋人还楚人,都无法回避荀罃被俘一事了。
公元前588年,晋人将荀首俘获的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的尸体送还楚国,希望能换回荀罃。见晋人主动示好,在加上荀首地位节节高升,楚共王也不敢怠慢,便亲自接见荀罃,为他送行。
这十年来在楚国作战俘,荀罃的待遇如何史书并无记载。可一见到荀罃,楚共王就显得不够自信,问道:“您会怨恨我吗?”从这句问话来看,荀罃这十年显然过得不怎么样愉快。荀罃是现任晋国中军佐之子,他要是对楚国充满了仇恨,未来楚国的压力就更大了。
可荀罃却显得很大度:“两国交战,下臣不才,成为战俘。您的左右不杀我衅鼓,让我回国接受诛戮,这是国君您的恩惠。我又岂敢怨恨您?”
听了这话,年轻的楚共王稍感安心,又问道:“那么您会感恩于我吗?”
荀罃却又答道:“两国为了社稷,希望缓解百姓痛苦,互相释放战俘以达成和解。两国和好,下臣却不曾参与其中,又该感恩于谁呢?”
从这番对答可知,荀罃这十年的囚徒生涯显然过得并不好。荀罃被俘时,荀首不过是下军大夫,他本人也不过是普通士人。这样的身份显然无法引起敌国重视,当然荀罃也就得不到鲁隐公和南宫长万同等的待遇了。
身为普通战俘的荀罃,他在楚国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呢?
另一位楚人在晋国作战俘的经历,也许可以作为参照。
公元前584年,楚国令尹子重率军伐郑,却反倒被郑军包围了。虽然楚军最终还是突围而走,但陨公钟仪却被郑人俘虏了。楚军走后,为感激晋人的救援,郑人将钟仪献给了晋景公。晋人将钟仪带回晋国,然后将他囚禁在军府。
所谓“军府”,就是晋人的军用储藏室,也用来囚禁各色战俘。
钟仪虽然作县尹,应该是楚国大夫,身份却算不上高贵。楚国县尹多如牛毛,损失一个立马就有人接替补上;晋国此时忙于争霸,对于一位不知姓名、身份的楚国战俘根本就顾不上。因此,钟仪很快就被晋、楚双方的统治者给遗忘了。
两年后的一天,晋景公偶然来到军府视察,突然注意到角落里绑着一个人,便问了一句:“那位带着楚国冠帽、被绑着的人是谁?”郑人献俘时,也许晋景公都没正面看过钟仪一眼,也难怪他认不出了。
身边侍从赶紧上前禀告,这是郑人所献的楚国战俘。
晋景公一时兴起,命人解开钟仪的绳索,带他上前问话。经过一番交谈,晋景公发现这位楚人对答彬彬有礼,表现得不亢不卑。回去后, 晋景公与卿士士燮谈起了这位楚国战俘。士燮敏感地意识到,钟仪并非常人。于是,士燮建议晋景公释放钟仪,让他做晋、楚和谈的使者。
由此钟仪被放回了楚国,并为晋、楚第一次弭兵之会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晋国是诸夏之国,晋侯也是姬姓。晋人对待战俘的方式,当然可以代表春秋时列国对待战俘的典型方式。在战场上捕获战俘后,晋人通常是将他们关押在军府。军府作为军用物资储藏库,必定看守极为严密,普通晋人都难以进出,更不用说是战俘了。三年来,钟仪被关押在这么一个地方,还被捆绑着,平时不要说洗漱,能不被饿死已是万幸了。
以钟仪的遭遇来推测荀罃在楚国时的待遇,能好过吗?
可荀罃和钟仪成为战俘后,并没有遭遇任何严刑拷打。他们在敌国被囚多年还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有些战俘,命运比他们还要悲惨。
公元前544年5月,吴国突然传出来一件大新闻:吴王余祭在视察战船时,居然被一位阍(hūn)人给杀死了!
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怎么会被下贱的阍人所杀?
这位阍人原本是越人,在吴、越之战中被吴人俘虏。抓到战俘后,吴人立刻将他施以重刑,然后命这位战俘做阍人,替吴人看守舟船。这位越俘是受了什么重刑不得而知,但吴人敢于将放他出来看守舟船,就是确定他已经逃脱不了了。由此判断,这位越俘很可能是受了刖刑,被砍掉了双腿!
受刑之后的越俘,对吴人极其怨恨,天天都想着复仇。于是,他就贴身暗藏利刃,时时都在等机会复仇。这天吴王余祭前来参观舟船,恰好经过越俘身边,越俘顺手就抽出利刃、刺杀了余祭!
《左传》的记载中,俘虏常常会说“不以累臣衅鼓”之类的话,可真正杀战俘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因此,后人误以为这不过是句客套话。但实际上,春秋时期大多数战俘的真实待遇,可能就与荀罃、钟仪以及这位越国战俘差不多:要么被囚禁,常年失去人身自由;要么被施重刑,被敌人当作奴隶。更有甚者,会被敌人拿来祭祀——就像被楚灵王俘获的齐人庆封!
所以,比起越国战俘和庆封,荀罃、钟仪两人已经算是幸运的少数了。
为什么后人会有春秋时代列国优待战俘的印象?
这是因为史书记载下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高贵之人。这些身份高贵的战俘,背后都有国家做后盾:宋国右师华元被俘之后,宋人宁愿付出巨额贿赂来赎回他;秦国百里孟明视等人被俘后,有晋夫人秦女文嬴替他们求情;吴国公子蹶由被俘后,楚国令尹还替他求情……。对于俘获的身份高贵之人,列国通常都不敢对他们太过残忍,以免激怒敌国,树立起更加危险的敌人。
可对于那些明显没有利用价值的战俘,他们的命运就悲惨多了:钟仪、越国战俘、被齐人驱赶到吴国的庆封,都是典型案例。而战场上,普通战俘显然要远远多过贵族战俘。
因此,以西欧封建时期的所谓“贵族之礼”来推断春秋尽是骑士之战,明显是被史书给误导了。在史书中,春秋时确实有很多优待战俘的案例;可那些史书没记载下的大多数普通战俘,他们的真实待遇又是如何?
由此看来,今人对春秋时代所谓“贵族精神”或是“战争之礼”,确实是过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