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摘星
夏天,在香港西环跑步实在让人兴致缺缺。
上头是太阳的暴晒,旁边是多如过江之鲫的车,路还特别窄——尾气味儿、垃圾车味儿、被蒸萎了的花木味儿,被烤蔫儿了的人味儿……混杂在一起,黏糊糊全都上了身,让人还没出门先自气短。
但是如果有他一起跑,情况就不同了。
他的雷达总会发现新奇有趣的地方,更无迷途之虞,只需要放松身心跟定眼前这个人,便每每得以享山海之美,探旮旯之奇。
这天早上跟着他沿域多利道上行,折向摩星岭。
一忽儿上坡,气喘如牛,进一步退两步挪不动地方;一忽儿下坡,收不住脚,恨不得化身为球滚下去了事——倒也别具妙趣。
好容易坡度略缓,气息稍平,立刻腾出眼睛来瞅花花草草。
假苹婆把所有的种子都摊开来晾晒,艳红的果荚坠下来跌成一瓣瓣,姿态依旧是硬朗的。
五月开五月落的凤凰木深深浅浅地绿着,叶片细腻、精准地向两旁舒开,可望不可即处那一丛娇花,六月尾仍不肯谢幕。
龙珠果被百般呵护着、轻轻托举着,听说果子很好吃,只是不知道果子由青而黄时我会不会再来探访。
记得有人说:如果你的手机里一堆花花草草的照片,那一定是你老了。
偶尔拿这句话来自嘲,其实嗤之以鼻,见到花花草草继续惊叹之、拍照之、查索之——爱老不老。
山路一弯,眼前豁然开朗,心里没防备,竟大叫了一声——谁能料到累哼哼的攀行中,竟有如此极目骋怀的所在!
大海辽阔盛大地蓝着,船帆便愈发白得圣洁,白得一往无前,白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
路愈窄,兴致愈是高企,果然,再转一个弯,再上行几步路,整个心胸都“哗!”地一声平阔起来——
那分明是密集的水泥丛林当中的一片草野啊!
而且只要欠一个弯、欠几步路,就绝无可能见到!
所谓“大隐隐于市”,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太阳已经明晃晃地升在高空,亮眼而不灼人,秀挺的草茎微微摇动着,这个场景充满了一种令人感到不太真实的宁静感。
青青草间埋伏着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石板径,举步踏上去,竟有点儿小心翼翼,生恐踏破寂静。
“下次带孩子们一起来吧!”跑回家的路上我们这样约定。
不久之后的一个酷热午后,孩子们学画画归来,全家二上摩星岭。
两个孩子一马当先,奔上奔下赛跑,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着,兴高采烈着。
草在玩命儿地绿,树在迸发整个身心的青,红茅草成了红水晶,凤凰花俏生生点缀着好大一片蓊郁。
从车水马龙的域多利道斜插上来,骤然进入荒野,才发现:能被夏日烈阳灼伤的、能被高温损耗的,从来只有人类而已。
鹰们一只接一只在头顶的天空滑翔,巡视自己的领地。
它们意态从容地俯冲,又拉起,疾速升空,翅膀几乎看不出扇动,更显得神威凛凛,傲然睥睨。
海在深情地蓝。
苇子丰茂。老树横斜枯枝。
孩子们的笑闹声不知疲倦地响着。
绿树荫浓,海风轻卷,此刻应有尽有。
所以,当香港好友相约的时候,很自然地,我说:“不如就来我们家吧——先去走一走摩星岭,再吃午饭,饭后在楼下泳池游泳,晚上就在泳池旁边烧烤——如何?”
朋友也是四口之家,也是姐弟组合,姐姐和豹子一样大,弟弟和狮子一样大,夫妻俩和我们俩一样贪玩又贪吃。
本是我们原来的邻居。比邻而居只有一年半,我们便由九龙迁居港岛,可是来往一直没有断。
这次受疫情影响,良久未见,一见之下都大笑起来:四个孩子都高了,八个人像八块黑炭。果然是疫情也挡不住熊熊燃烧的贪玩心!
摩星岭离我们家其实只有一公里路程,上岭再加一公里,沿途风景多样,林木葱茏,是很适合孩子行山的路径。
一路上看看紫色的野果,研究研究双色的叶片,追一追蓝灰色的蜻蜓,照一照粉嘟嘟的夹竹桃花,在细细的溪流里洗洗手脸,不觉已经到顶。
初次来时笔管榕花苞满枝头,偶有一朵两朵早开的花,姿容清丽。我问遍大神才知其名。
而今来时又不认识了,因为花已落尽,树干上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全是嫩嫩的、萌萌的小果——相隔不过半月,竟两次对面不识。
来一场体能训练,放一阵无人机,远眺一回“插着三支香”的南丫岛……大人有大人的乐趣,孩子有孩子的喜欢。
饿极了的时候去吃面,热极了的时候跳进泳池畅游,等太阳开始收起火爆,显露柔情时,慢悠悠吹着海风喝着冰啤酒,聊着天儿烧烤。
男生在踢足球,女生做拉拉队,两边的口号都是一样:“弟弟,加油!弟弟,加油!”
到分享食物的时候却又变回女生和女生、男生和男生的组合。
朋友带了毕业袍,一同上幼稚园小班的两个臭小子而今一起毕业啦,各自追随着姐姐读小学。从九月份开始,他们将成为幸福的、有三年级姐姐罩着的小一新生。
姐姐们也来凑热闹,手挽手笑得好甜。
再把这次没能同来的另一位好朋友P在一起,背景换了又换,万水千山一夕踏遍。
一直玩到快十点才走,还没分别已在策划下一次见面。
他总是说:“等我有一天征服香港,才会离开它。”
而我总是说:“等我有一天爱上香港,才会离开它。”
看来我的目标比较容易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