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终究是没有修起来

还是没能比阿旺起得早。所以又是在客厅里见到它。

我知道它呼哧带喘地疾步来去是一种姿态,表示它急迫的心情。就柔声跟它说:“等等我,等我穿鞋子。”

坐在小凳子上系鞋带的时候,它跑过来把它斧头形状的长长嘴吻向前一伸,几乎把大脑袋搁在我膝盖上,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这样的一种亲密动作,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忽然想起昨晚狮子抚摸阿旺的时候,一时好奇,把小手指伸进它的耳朵里。阿旺怕痒,使劲甩头,打了个喷嚏,站起来走开了。我们就知道它不喜欢这样。就像刚才它把头放在我膝盖上,我笑着摸摸它,它就知道我喜欢。

我们语言不通,物种有异,只有在一天天的相处当中,一个个小动作的试探当中,试图明白对方喜欢什么、受不了什么;那条让彼此都舒服的“线”,到底在哪里,是紧绷的还是有弹性的。

这很有趣。

今天空气中水分充足,云沉甸甸的,海风清凉,它来去自如的吹拂更像是一种任意东西的流动。

贪图好天气,不觉流连良久,直到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

那时我们沿着一段阶梯下到了海边,跳到一大块连接小船的浮板上去玩。阿旺也想浸浸海水凉快一下,可是他对浮板没好感;如果直接跳下去呢,一米多高的距离,跃下固然不成问题,上来却太难。

德牧的身材缺陷在后腿,它身型巨大沉重,后腿无法负担这样的重量跃向高处;用前爪攀爬也不是它的惯用姿势,况且——阿旺的年纪,已经相当于人类八十多岁的老爷爷了。

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鼓励它跳下去,就连忙催促孩子们上岸。可是阿旺在平台边缘逡巡了一番,思量了一下,突然一跃而下,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泡在海里了!

我们全都愣住了。

狮子豹子忙着出谋划策,奶奶忙着拍照叫爷爷来帮忙,我跳下去想从平台下面抱它托它上来,又顾不得肮脏扎手搬了几块滑溜溜的砖头、石板来给它垫脚。老公竟然不知去哪儿弄了一条塑料小船来!

全家人在忙乱之中一声声唤阿旺上岸,担心它游泳技术不过关,万一高兴了往深处走去,一脚踏空只怕游不回来。

阿旺站起身来,凝视着阳光下缓缓翻动鳞波的大海,忽然迈出一步,孩子们顿时连声惊呼。它歪歪头,又懒洋洋趴下来,很自在的样子,好像挺奇怪:“你们在急些什么呀?刚才的一跃很痛快,当下的海水多凉爽,为什么要为下一刻而忧虑呢?”

不为下一刻忧虑的阿旺舒服够了,抖抖身体,海中出浴,在平台下面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认清了事实:上不去了!

老公示意它上小船,虽然仍在平台下,至少可以垫高一点,缩短跃上去的距离。阿旺看了看小船,不予理睬。

我叫它踩着砖块石板,想要趁势托它上去。它围着我绕,不肯让我抱紧它。

无论怎样教它,示意它,鼓励它,它始终不肯尝试。也许,是它对自己的身体和能力有比我们更清楚的认识,知道那些办法都是行不通的?

远远望去,狭窄的海边小路通往一个船坞,那里一定有可供人上落的通道。我们决定往那个方向去试试。

狮子一马当先在前面探路,阿旺紧紧跟上,我断后,一路向西。海边窄径时断时续,有的地方被海水浸没了,就涉水而行;遇到翻肚皮的鱼和缩成一团的老鼠也不停下,终于到了船坞,却发现另一个平台横在眼前。

这个台子略低于刚才那个,阿旺上来应该是有可能性的,关键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阿旺看看眼前的平台,再回头望望来路,犹豫再三,几次助跑,到了台子前面又停下来,把头探上来反复测算。爷爷及时赶到了,大声呼喝,给了阿旺勇气。它终于冲过来,后腿用力蹬,前爪使劲攀紧,肩背猛一发力,跳上平台,落在船坞人家黄花开得正喧嚣的南瓜棚里。

它再抖一抖湿淋淋的身体,伸出舌头舔舔嘴巴,轻快地迈步向前。船坞里养着的两只小黑狗叫得发了疯,阿旺看也不看一眼:和刚才的冒险相比,你们这两只小屁孩,算啥呀!

老公说,八十岁的阿旺做了它五十岁的时候喜欢做的事。看来,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按理说经过了这样一个早晨,阿旺该是相当疲倦的。可是我惊奇地发现,回家路上,它走得格外潇洒狂放。它的脸上有一种冒险过后的兴奋余波,好像刚才的险境使它重新焕发了青春。

去年带它到海边,它怎么也不肯靠近,对着海水大叫。今年却一再主动接触海水,今天尤为勇敢。

在大海旁边,在海水里,不知道阿旺曾遇到过怎样的恐惧,留下了什么样的阴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平复的,它的心里究竟掀起过怎样的波澜。

就像刚才,它怎么也没法理解我们的担心,没法尝试我们设计的方案一样。

巴别塔终究是没有修起来,我们再亲密接近,也还是隔山隔海地远着。

在海边街,我们遇到了昨天刚认识的阿拉斯加雪橇犬。它们相伴着一路走,追着尾巴嬉戏,用鼻尖彼此轻轻触碰,两个庞大的身体一齐显出活力与轻快来,让人看着就心生喜悦。

直到我们道了别,过了马路,阿旺还频频回头,望向海边街的方向,似乎是在等着它新交的好朋友跟上来。

它们之间,会足够幸运,有真正的脾性相投、心灵相通吗?

狮子说:“妈妈,不如你今天的三千字就写救阿旺吧?”我说:“好啊,那我们回家给阿旺洗香香,妈妈把你和阿旺的照片放在三千字里面。”狮子很愉快地答应了。

水雾中被狮子小手呵护的阿旺在暖和的阳光里乖乖地站着。

快到中午了,我忽然想起大门外的猫咪。也就只有在正午和入夜,阿旺睡觉懒得理会的时候,猫咪才会潜入院子里溜达,并且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状态。大多数时候是伏在阿旺难以抵达的院墙上。

奶奶和爷爷总是用一张干净的挂历纸垫着,把小鱼小虾倒在大门外右手边的桑树下。久而久之,附近的猫咪都知道了。

那天中午我把鱼端出去,见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隐在垂落在院墙上的桑树叶子里。就叫:“猫咪吃饭啦!”过一会儿再去看,鱼却并没有动过,猫咪也不见了。

我叫:“猫咪,你不喜欢吃这种鱼吗?”它便从藏身的摩托车底出来,审视了我一会儿。它的眼睛在正午强烈的日光下变成了一条缝,目光森然。

我向它慢慢走近,蹲下来,伸出手。它略微犹豫了一下,就上前来,闻闻我的手指,不知道进行了怎样的确认,就近近地侧卧在我身旁。它看着我,像是要告诉我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我回去告诉奶奶,奶奶说,它刚生过小猫不久,小猫都不见了,它没心情吃东西。

是吗,猫咪,不知道名字的猫咪,你是想讲述自己的故事,却终于悲伤地意识到那不过是徒劳吗?在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大中午,那几分钟里,我就这样轻忽地经过了一个母亲的痛吗……

前天傍晚,保利那边的近海处,狂风巨浪卷来了一头鲨鱼。它竖起背鳍、扬起尾巴昂着头,奋力挣扎着。

是从哪一刻开始它发现素日的好友变得凶险,裹着它偏离了安全的航向?它在滔滔白浪当中的扭动毫无章法,和一个溺水濒死的人类是那么相像。可是大海明明是它的家乡。在最安全的地方遇险,心里是不是有加倍的恐慌?

后来,鲨鱼怎么样了呢?

我揪着心盯着视频看,可是视频中显得格外脆弱渺小的大鱼没法向我通报任何消息。

昨天我们专门跑步去保利那边。大海风不起波不涌,平静如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海岸边的花像每一天一样开着。

相传人类在巴比伦河流域聚集,所有人说一种语言,人类打算造一座通天塔直达天堂,再不散落四方。于是,人类齐心协力,开始建造通天的巴别塔,建塔的工程进展很快,风生水起。

上帝知道之后,担心人类齐心协力,将无事不成。于是,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听不懂彼此。人类缺乏智慧和定见,语言不通,就开始互相怀疑,终于停止了造塔,分散到各地。

岂止人类如此。

每一个物种生命,莫不是生命对于自身的渴望而诞生的。

一个个生命个体来到这个世界,却并非因谁而来;偶尔经过或停留在我身边,却并不属于我。

巴别塔终究是没有修起来。所以,无论怎样竭尽全力,没有任何一个生命能对另一个生命达成百分之百的深刻了解。

我甚至觉得,懂得一个动物并不比懂得一个人更难。

而不管面对的是何种生命,这注定有限的懂得,才使得懂得愈发珍贵。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