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记忆《小阿爸那盏不灭的灯》

2020年第755期总第1110期

公众号政委    之 洲

公众号主编笔尖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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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德荣

张德荣女士

不灭的灯

—一个留在草原上的故事

  冬天又来了,我走到了阳台,推开窗子,任凭冰冷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吹拂在我的脸上……

每当这时,我的思绪就飞到那茫茫的雪原,飞向那新巴尔虎右旗克尔伦牧场的大青山脚下,那被风雪剥蚀得伤痕累累的干打垒的青年点儿里·。

那是1971年的冬天,回城风刮散了青年点的同学们。青年点儿里只留下我一个家庭背景有问题的人。

在我们青年点儿的大房子旁边不远处,有一个单独的干打垒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个未婚无家的蒙古人。他身高不足一米三,灰黑色的脸上嵌刻着岁月般的皱纹,松弛的单眼一皮遮着一双微黄无神的眼睛。黑白相间的头发粘在一起,粗糙的黑手总是缩在黑亮肥大的蒙古袍䄂子里。知青们都不知道他确切年龄,见他个子小又老,就都叫他“小阿爸”。

  “小阿爸”饲养着生产队里的两匹种马,我们常常见到红色的夕阳下,两匹高大的生龙活虎让人望而生畏的种马跟在侏儒般的“小阿爸”身后服服贴贴地走着,就如同在欣赏着一幅古典的油画。

  平日里“小阿爸”不苟言笑,脾气却很倔强。有一次牧场的一个职工偷了种马的饲料被他撞上,他跳着高指着人家吵,那个职工仗着身强力壮,象老鹰抓小鸡一样的把他举到空中.他蹬着双腿依然不依不饶地叫喊,真叫得人家哭笑不得。

“都是公家的东西干嘛那么认真。”

我们几个女知青背后偷偷地笑他。

“象他这样的老倔头可能从来就没有人爱过他。”

  冬天的草原是美的 ,那被雪覆盖的白色温柔起伏的山,就好象穿着婚纱的新娘正脉脉含情地凝视她的爱人。青年点儿的干打垒里,已空无一人,敞开的房门就好像长着大嘴的魔鬼,正等待着吞噬从它旁边经过的任何生命。

自从所有的知青都离开了这里,管理改良的小牛犊的任务就只有落在我的肩上了。

我就象一只受了伤掉了队的麻雀一样跟着一群改良的小牛犊跳来跳去。孤独与寂寞远比寒冷和劳累可怕,若能向着大山哭嚎一场是我内心最好的发泄!

这段时间,“小阿爸”很留意我,他好像理解我的内心,理解一个家庭有问题的来自城市的女孩子内心的苦楚。

这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寝室挪步时,他抬起一只䄂子向我招了招手!我跨过他一直摆在门口的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才绕到了他的面前。他在一个灰色的包裹里摸索了半天,才拿出一块包装纸都变了颜色的糖果递给我。在这之前,他还有意的让我看着他洗手(大概是怕我嫌脏的缘故吧),但是我只看见他那两只䄂子在水盆上晃来晃去,根本就无法看到他的手是否沾到了盆里的水。

我来到了他的屋子里,炉火点燃了,他开始打“列巴”,一边干一边用蒙汉夹杂的语言給我讲笑话,虽然听不太懂他讲的到底是什么,但看到他象孩子一样的快乐,我的心也得到了宽慰。

从那以后,每每干完活,都会首先看看他的门口,期盼着他那只抬起的䄂子........

冬天的夜晚那么漫长,惨淡的月光照在结着一层薄薄冰的雪上,发出蓝色的光亮。

每天晚上,我都会躺在土炕上,听着卧在地上牛犊反刍的咕噜声,闻着那生草和牛粪的味道(我和牛犊住在一起,它们在我寝室的地上,我在不加火的土炕上),手却紧紧攥住枕头下面那把匕首,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用皮条拴住的破扳门,仿佛惧怕着会有一个彪悍的野人要破门而入……

  幻想中的野人并没有出现,但可怕的一天却来临了!

这天上午,象往日一样,我把牛犊放到盖着一层薄薄的雪的草地上去自由觅食。

冬天里的阳光照在铺满雪被的草地上,总是给人以似乎是很温暖的感觉。

我一边挤着牛奶,一边眯缝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空,太阳是那么的耀眼和明亮。这么好的天气,别说是我,就是那在草地上吃着干草的牛犊也一样会感到无比的惬意吧。

但是,天气,并不是像我的想象的那么的美好和温柔。到了下午的时候,天空骤然被一片灰暗所笼罩,瞬间,狂风夹杂着大片雪花铺天盖地的向草原袭来!我想到了上午放在草地上的牛犊,急忙放下手头的活儿,骑马驰入风雪中,顺着风向去寻找牛犊们。

奔过了好几个山头,直到天黑了,才找到了那几个牛犊。

此时,他们正顺着风向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我知道,这是草原牛羊的习性,但是,任凭它们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它们会离家越来越远。

……

暴风雪实在是太大了,想要让这些牛犊顶风而行实在是有些困难,虽然平时,这些牛犊很听我的话,但在这个时候,它们似乎再也不愿意听从我的号令,它们在风雪中四散奔逃。就连我座下的马也好像顶不住这巨大的风暴,不断的向后倒退。我强撑着自己那颗恐惧的心,勒着马又喊又叫的向前移动着。

天黑的象一口大锅一样地扣在我的头顶上,我迷失了方向……心里越发恐惧了起来。

风雪刮在脸上也象刀割一样的疼痛。牛犊们也耗尽了力气,一个、二个、三个.......它们陷进了厚厚的积雪中,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看着那生命的挣扎,绝望的哀叫!我那瑟缩的心在颤栗。

此时,我已经无力也无法从马背上下来了,我的脚与靴子冻在了一起,手也没了知觉!脸皮就像是一张硬壳,就连风雪刮在脸上如刀般的感觉也没有了,落在身上的雪花渐渐变成了冰,冰上又不断地落上雪花,就这样,雪花不断的变成冰,直至我的蒙古袍包裹在一片冰盔甲里一样.....

整个肌体也开始麻木了。饥饿的狼群紧跟着我们,不仅能清晰地听到它们的嚎叫,甚至还能看到它们那发着莹绿色光亮的眼睛如跳动的鬼火般在我和牛犊周边跳跃着、闪烁着。

我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觉得那莹绿色的光点,就像是想引诱着我进入它们的世界的点点的鬼火⋯⋯

我要死了!冻死、叫马拖死、叫狼撕碎.…那鬼火会将我引向“奔巴”(草原上特有的与地热相连不冻的稀泥坑)里溺死……人说“多行不善必得恶报”,可是十几岁的我从未做过害人的坏事,对世间充满着善良和纯洁的爱,难道今天,这样的我就要和那些天真的牛犊一起葬身于黑暗、葬身于风暴中了吗?

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勒紧马缰绳了,我任凭马盲目地走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顶着风走,就一定有希望找到家!

..…

其时,那个时候,更多的充斥在我心头的是绝望,黑夜的暴风雪中,不知道哪儿才是家的方向,只能默默地等待着惨死的到来……

,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前面有一束微弱的光亮,那不是鬼火,那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烁的灯光,分明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木然的我拨了一下马缰,向发出光亮的地方走去。

近了,近了……

真的,是一道人间柔和的黄色的光芒!是从山颠升起的光,是菩萨头上的光环!我的心一下子被输进了新的血液,它瞬间活起来暖起来!

座下的马也拼尽了力气奔到了那束灯光的跟前,只见厚厚的雪中,一黑柱撑着一盏灯,定晴细看,那黑柱分明是"小阿爸"的袖子,里面是有血有肉的…手啊!

雪,已经埋到了他的脖子下面,他的眼帘和胡须都结着冰。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期盼的眼,是一双燃烧炽爱的眼,那双眼睛放射的是燃尽生命的光!呼唤生命的光……

我从马上滚落下来,挥动着被冻得麻木和僵硬的双手拼命地挖掘着掩埋“小阿爸”的雪,我狂叫着,双眼早就被结成了冰的泪水遮挡了视线,但,我的那双似乎没有感觉的手,却明显感觉到了“小阿爸”那已经僵硬的身体……

我跪倒在“小阿爸”面前,双手紧紧地抱着“小阿爸”那僵硬的身体,我知道,“小阿爸”就是这样一直举着这盏指引我回家的灯,直到他被冻死的那一刻,这只高擎的灯的手臂也始终没有放下……

这一刻,压抑了一夜的悲情让我再也无法自控:.…阿爸!阿爸呀…阿爸…

凄厉的哭喊,在漆黑的草原,似乎比风传得更远,更远……

……

  “小阿爸”那小小的身躯和草原已溶为一体了,但我知道,他那不朽的灵魂已化作一盏永不会熄灭的灯,这盏灯,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在我的思绪里!

虽然生活的坎坷使我艰难地爬行着,虽然生活的磨难粉碎了我的心,但是,“小阿爸”那盏用不熄灭的灵魂之灯却总是在默默地指引着我顽强的生存。他那深沉的爱,已浸在我的血液中,使我深深的爱恋着这个世界!

我抹了一下眼角流出的泪水,它还是热的。

我轻轻地关上了阳台的窗子,似乎想让那颗心从遥远地地方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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