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克斯顿诗选 | 你的事业是看紧我的词语

上帝在天堂游逛,

没有形状

可他却想抽雪茄

或咬指甲

诸如此类

塞克斯顿诗选

张逸旻 译

诗人对心理医生说

我的事业是词语。词语像标签,

或硬币,或像蜜蜂成群,更妥当。

我得说只有事实的原始信息叫我崩溃:

就好像词语如阁楼上的死蜜蜂被清数

脱落于它们黄色的眼睛和干枯的翅膀。

我必须始终忘记一个词语怎样挑选

另一个,规范另一个,直到我已获取

我可能已说……却未说的

东西。

你的事业是看紧我的词语。但我

什么也未承认。我尽力配合,比方说,

当我尚能赞赏投币机的时候,

那晚在内华达:说出神奇大奖如何

透过幸运屏幕,跟随三记叮当的铃声而来,

可要是你说这是件并不如此的事情,

那我就变弱了,只想起我的双手感到

怎样的滑稽和荒唐,怎样塞满了深信不疑的

钱币。

那是什么

在它进来前

我就从厨房的窗口看它,

看它像新气球胀大,

看它跌落然后分离,

像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某物——

一个破梨或两半月亮,

或飘在茫茫中的白盘,

或夏日里挥动的胖手

直到它们如拳头或膝盖蜷起。

这之后它来到我的门前。现在它住在这儿。

当然,它是种轻柔的声音,轻柔如海豹之耳,

在一个形状与另一个形状的过渡之间然后回到我这里。

你知道父母如何呼唤

从美妙海岸的某个地方,“进来进来”

而你如何沉到水下把那声音扑灭,

还有他们中的一个如何在夜晚

的门厅抚摸:那窸窣声和皮肤

你搞不太懂,却听得真切,潮水有力的拍击

和狗的鼻鼾。它现在在这儿,

在我成年的时光中被追回——

我们遗忘的意象:脚上转动的贝壳

汤里摇摆的调羹。它真实得

就像卡在你耳里的碎片。我们窃取的噪音

是半个响铃。而汽车在外面的城郊街道上飞驰而过

就在那里,十分真切。

这还会是什么呢?空气这错综复杂的形状,

呼唤着我,呼唤着你。

他皮肤的青苔

在古阿拉伯,年轻女孩儿常被活埋在她们死去的父亲身边,显然这是对部落神祗的献祭……

——哈罗德·费尔德曼,《沙漠的孩子》,《精神分析学和精神分析评论》,1958,秋季刊

唯一重要的

是微笑和一动不动,

是躺下来在他身边

并休息片刻,

是一起被折叠

仿佛丝绸一样,

是从母亲的眼里沉落

而不要说话。

这黑屋收容我们

就像洞穴或嘴巴

或腹部的内里。

我屏住呼吸

而爸爸就在那里,

他的大拇指,他的胖脑壳,

他的牙齿,他生长如野地、

如披巾的头发。

我躺在他皮肤的

青苔旁直到它

变得陌生。我的姐妹们

永远不会知道

我出离自我并假装

安拉也看不见

我怎样抱着我爸爸

像一棵石头老树。

摇篮曲

那是个夏夜。

关住的纱窗外

黄飞蛾围聚

褪色的窗帘

吸附在窗沿

从另一幢楼

传来山羊的梦话。

这是疯人院高级病房里的

电视客厅。

夜班护士

正在分发晚间药片。

她走在两块橡皮擦上,轻轻

挨个儿地经过我们。

我的安眠药是白的。

是颗璀璨的珍珠;

它带我飘出自身,

我皮肤刺痛、陌异得

像一卷松散的布。

我会忽略我的床。

我是架上的亚麻布。

让他们悄悄呻吟吧;

让每只迷失的蝴蝶

回家吧。老羊毛脑袋,

当那山羊叫“嘘——快睡吧”时

把我像只黄飞蛾那样

带走吧。

堡垒

午间陪琳达小睡

在粉色被子的覆盖下,

我握住测量你血液的脉搏。

我想门外的树木

正半睡半醒,

从夏天滞留下来

像洪水过后的一堆书本,

滞留下来像我从未信守的那些诺言。

右边,低矮的松树

等候如一个水果铺

支起一串串成簇的花椰菜。

我们在方形大床上观察风向,

我用食指——

半玩闹、半恐惧地——

按着你左眼下

的褐色胎痣,它遗传自我的

右脸:一个危险的斑点,从那儿

有只鬼迷心窍的小虫在我们的灵魂里

啃出一条路来,只为找到美。

我的孩子,自七月以来

树叶从一池甜菜红的

染料中被暗暗喂养。

而有时候它们又是军绿色的

在猎靴般潮湿的树干上,

让风重重掴打,洁净

如油布雨衣。不,

风并没有离开海洋。

是,它在你屋内狼嚎

而你的马尾辫弄疼了你。那是很久以前了。

风把潮水像一个垂死的女人般

卷起。她不想睡觉,

她整晚在那里翻卷,咕哝加叹息。

亲爱的,生活不在我手里;

生活及其可怕的变故

会把你夺走,以炸弹或腺体,

夺走你乳房边你自己的孩子,

你属地上你自己的房子。

外边的蜀羊泉[1]变黄了。

我母亲死前,她和我一道摘下

肥硕的枝条,并在那灰色的钢丝线上

找到橘黄色的小乳头。

我们给森林除草,把树木当跛子来医治。

[1] 一种植物,可药用,英文名bittersweet 的原意是苦甜参半,这种草药可治乳腺炎。塞克斯顿的母亲是得乳腺癌死的。

你的脚砰砰踢着我后背

你暗自低语。孩子,

你在许什么愿望、

立什么约定呢?

是什么样的小鼠在你两眼间奔跑?

如果这世界完蛋了我又能用什么装满你的方舟?

树木在水下,其草叶在潮涌中摆动;

桦树枝像斑马鱼

成群一闪而过。

孩子,我无法保证你的愿望实现。

我无法保证太多。

我把我知道的意象给你。

好好躺在我身边观察吧。

雉鸡像海豹一样经过,用它肥厚的

白领子穿过腐叶泥堆。

他在表演,像个小丑。他拖着一根

米黄色羽毛,某次从老妇人

帽子上拔下来的,

我们大笑,我们抚摸。

我保证给你爱。时间不会把那夺走。

远在非洲

你非要走吗,约翰·霍姆斯?你从未念过的

祷告和诗篇正对你念叨。死亡还没大动干戈

就把你压垮了?他被温和的上帝称赞,手扶布道坛,

而你在那儿怯生生的,不显出真实年龄,

被信仰粉饰,呆滞!像说空话的布道者。

约翰·霍姆斯,死于一块黑物,你已在

校园教堂迷了路,作为父亲和教师被人哀悼,

他们心怀孝意与恩情,在大学的十字架下。

你最后的作品未受赞颂,最后的费解之词无人辨析,

科学抛弃了你,癌症在你的喉头盛开,

如九重葛在你的灰脊椎里生根,撕裂你的毛孔

直到你把它像一件外套穿在身上。

那些厚花瓣,那异域的红,那紫紫白白

包覆你的裸体,以其盲目的力量

把你撑托。我想起去年六月在波士顿的

那几夜,你身体浮肿却轻盈,你的眼睛

细小,要护士把你抬进那片异乡。

……如果这就是死亡而上帝是必要的,

请让他躲开传道士、祈愿者和热情的手。

让上帝像部族女性,众所周知却不可接近。

让这样的上帝存在,一个会把你放进她

浅船里的女人,一个上身赤裸,被棕榈油

和汗水浸湿的女人,一个有美德和

狂野乳房的女人,肢体曼妙,无瑕、贞洁。

让她带你走吧。她会让十二个壮汉来擎桨

因为你比非洲木还壮而且你的骨头把小船

堆得很高,仿佛装满内陆运来的水果和树皮。

现在她将迎来你,你这个葬礼没能杀死的人。

约翰·霍姆斯,砍自一棵树,沉沉躺在她怀里

与象牙、椰干和黄金一起,顺河而下。

乘电梯上天

如消防员所言:

在纽约住酒店

别订五楼以上的房间。

他们有伸得更高的梯子

但没人愿意爬。

如《纽约时报》所言:

电梯总能找出

着火的那一层

门自动打开

不会关上。

这些是你必须忘掉的

忠告

如果你正在爬出自身。

如果你正打算去撞击天空。

有许多次

我绕楼梯

爬到五层以上,

但只有一次

我一路升了上去。

六十楼:

小植物和把头埋进

坟墓的天鹅。

第两百层:

具有猫的耐心的青山,

穿着球鞋的寂静。

第五百层:

几百年前的便条和信件,

可以喝的鸟,

满厨房的云。

第六千层:

星星,

着火的骨架,

及其唱着歌的手臂。

还有一把钥匙,

一把很大的钥匙,

可以打开某物——

某道有用的门——

在某个地方——

在那上面。

地球

上帝在天堂游逛,

没有形状

可他却想抽雪茄

或咬指甲

诸如此类。

上帝拥有天堂

可他却渴求地球

地球和它那些冷清的小洞穴、

它厨房窗户上停歇的小鸟、

连带它破椅般排成行的凶犯、

连带它用手提钻挖掘自己灵魂的

作家、

连带它卖动物换黄金的

小贩、

连带它用鼻子寻找乐声的婴孩、

杵在玉米地边沿

骨头一样白的农舍、

连带它那承托其寡居生活的雕像、

它那满满一杯学生的海水,

可他最最想要的还是身体,

这个没有身体的他。

那开合如钥匙孔,从不忘记、

一目十行的眼睛、

那头骨及其鳝鱼般的脑子——

世界的那块铭牌——

骨头及其关节

为任一把戏搭建然后折断,

那生殖器,

为永恒而设的压舱物[2],

当然,还有那吞下潮汐,

并把它们干干净净吐出来的

心脏。

[2] 船只或飞机上为满足载重平衡而安装的重物。

他不太嫉妒灵魂。

他满是灵魂

可他却想要个身体将其安置

然后下来

时不时地

给它冲澡。

伊丽莎白走了

1.

你躺在你正式死亡的巢穴里,

在我紧张的手指印无法触及的地方

在那儿他们触碰你晃动的脑袋

你的老皮起皱,你肺部的呼吸

变得婴儿般短促,你最后一次抬眼

注视活人床上我那来回的面孔,

在某处你喊道,“放我走放我走”。

你躺在你最后死亡的板条箱里,

可那不是你,不是你的最后定局。

他们填了她的双颊,我说;

这粘土手,这伊丽莎白的面具

不是真的。从这张死人床的

绸缎和绒面革底下,

有东西喊道,“放我走放我走”。

2.

他们给我你的骨壳与灰烬,

咔哒作响像葫芦在硬纸盒里,

咔哒作响像石头而它们的火化室已表过祝福。

我在教堂的符咒声中等你

我在生者的国度等你,

当骨灰盒还在我胸前吟唱时,

便有东西喊道,“放我走放我走”。

于是我把你最后的骨壳也扔掉

听到我因看到你的样貌而尖叫

你的苹果脸,你双臂那淳朴的

托儿所,你皮肤的八月气味。

然后我整理了你遗留的

衣物和爱,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直到你走了为止。

| 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1928-1974),美国诗人。出生于马萨诸塞州,读过艺术学院,做过模特,婚后生下两个女儿。她一直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在医生建议下开始写诗,后到波士顿大学加入罗伯特·洛厄尔的诗歌讲习班,与西尔维娅·普拉斯同班同学。一九六七年,诗集《生或死》荣获普利策诗歌奖。一九七四年十月四日 ,她在自己的车里吸入一氧化碳结束生命。

| 张逸旻:诗人,译者,文学博士。曾为美国密歇根大学访问学者。现执教于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任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诗歌。译著有安妮·塞克斯顿诗选《所有我亲爱的人》等。文学批评代表作见于《书城》、《读书》、《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等。

题文配图:©Andrey Surnov

策划:杜绿绿 | 编辑:owlet(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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