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刻晨拓至老不倦!60年寂寞中坚守传承,古籍修复大师和徒弟们的故事

“一个师父除了好手艺,还要有识人的本事。”

碑刻、拓片、修复古籍,尽管与车水马龙的淮海路只有一窗之隔,这里的清寂似乎又与外面繁华的大千世界毫不相干。他们为何选择了坚守,甘愿坐这一张冷板凳?又是怎样的精神让他们一代一代坚持到了如今?劳动报记者走进上海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记录下传承背后的故事。

师父的礼物:

一本册子与一生心血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周三下午。赵嘉福和徒弟张品芳站在装裱专用的案台前,正默契十足地讨论着一册碑拓本的内页尺寸。赵嘉福看出了记者的好奇,一页页翻开来介绍,里面所刻画作有的是请老友绘就,有的则是他太太的作品。“你看这幅雨听芭蕉,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却能看出叶片的正反面,这就有许多刻法上的讲究。”

而让赵嘉福自己颇为满意的,是开头那篇文言文自序:“余少好丝竹,及壮年与石为伍,暮刻晨拓至老不倦。”短短几句,已将自己六十年职业生涯悉数道尽,说到这一生在古籍修复和碑刻传拓上的追求探索,他用了“小鸣大索,寂寞求之”八个字来总结。

“我老了,趁着还能奏刀刻石,这辈子就出这么一部总结性作品。”赵嘉福难免感慨起来,“很多人都问我这本册子卖不卖,我说坚决不卖!只作为礼物,送懂它、欣赏它的人,当然也包括各大图书馆。”就像自序里写的那样明白:“今成此册虽非大观,留芳型于天地、寄雅怀于石墨,亦可称之而师长之泽、友朋之贻。”

一字一句念完自序,赵嘉福关上册子,沉默了几秒钟。面前的红色裱台明显有了时间侵染的痕迹,柔和的光线中,它给师徒二人反射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再前方,立着的几块大墙,几乎已经被浆糊与纸张的痕迹完全覆盖,层层叠叠一横一竖间,早已将漫长的岁月悄然记录。

图为赵嘉福,受访者供图

师父的传奇:

妙手回春的古籍不计其数

赵嘉福“少好丝竹”可不是说说而已。自幼家住淮海路国泰电影院一带的他,至今还记得邻居“夏天在弄堂里面吹吹打打,热闹的不得了。”受到小学老师的影响,他也加入了学生乐队。1960年初中毕业,正赶上上海音乐学院、上海民族乐团到学校挑人。他深知家中贫困,为了每个月18元的生活费主动选择了后者。一年后,文艺单位压缩编制,17岁的赵嘉福再次面临选择:去上海博物馆当讲解员,或者去上海图书馆当学徒。

后来的故事大约众人皆已知晓。新闻中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修复师生涯中,以“博雅”闻名的赵嘉福带领团队,抢修了大批饱含中华民族丰富而宝贵的历史记忆、思想智慧和知识体系的文献资料。经他妙手回春的古籍善本、名人尺牍和碑帖拓片不计其数,他还参与了众多国家重大修复项目,包括国家图书馆善本《赵城金藏》、明代《西厢记》,以及嘉定太仓古墓出土古籍等。

“人家都叫我什么国手、专家,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称呼,我感觉自己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做人还是要低调。”赵嘉福甘愿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修书匠、刻字匠。“他们老说,国内这个领域里我是泰斗,我说我也就是个年龄上的泰斗,因为干这行的又比我老的人,大都已经死掉了。”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长达2个小时的采访中,赵嘉福思维敏捷、中气十足,完全看不出已近耄耋之年。“大家都说我性格好,他们还不知道我十多年前就得了肺癌,五年前又转移到了肾,连医生见到我都很惊讶,说你怎么还活着!所以说人的心态很重要。”他沉吟片刻,话风一转:“但实际上也要承认自己老了。精力体力眼力都不如前,所以我也总想着媒体应该多讲一讲传承,没有徒弟来继承这份事业,那也传不下去了。”

徒弟的秘籍:

跑龙套与“拍马屁”

在成为低调的“泰斗”之前,少年时期的赵嘉福曾跟随名家黄怀觉先生做了数十年徒弟。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徒弟,再后来徒弟又有了徒弟,从上海图书馆到复旦大学古籍保护研究院,再到各地图书馆传习所,桃李早已名满天下。

“现在的学生和我们那时比起来可太不一样喽!”赵嘉福陷入了回忆,“我当年师父跟我说,他在旧社会是被他的师父打出来的,手上功夫是自己偷着学出来的,到了新社会不能打不能骂,他断言我们这样学不出来。那么,怎样让师父允许自己跟着学呢?就要主动去照顾师父,现在讲叫拍马屁。”

60年前,学徒赵嘉福正是从最简单的打扫卫生收拾工具开始做起,早上为师父泡好茶、磨好刀,当师父开始工作了,他就在旁边帮忙递工具。有时递过去的刀不是师父要用的那把,师父二话不说直接丢在一边,他就要赶紧再奉上另一把。时间久了,机敏的他自然也就看懂了干什么活要用什么样的刀。

等跟学了几年,赵嘉福开始主动提出帮师父打下手,做一些初步的工作,比如把碑刻的字先去除中间工作量较大的地方。如果师父同意,说明自己基本上得到了认可,直到铲出和师父一模一样的刀口,这道工序才算过关。“到最后,哪怕关着门,我在里面刻碑,外边人听声音、节奏都跟师傅一样,这才算可以了。”赵嘉福对于人才培养有着自己的时间准则:头三年当小工跑龙套,十年左右方能成才。

徒弟的自觉:

不问“蠢问题”

作为赵嘉福唯二最为得意的门生,张品芳也已在上海图书馆工作了31年,如今她是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文献保护修复部的当家人,也是全国不多见的能独立完成从篆刻到传拓和拓片修复的专家。赵嘉福还记得张品芳当徒弟那会儿的样子:刚从图书馆其它部门调来,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全身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彼时,赵嘉福已经名声在外——既有关于他的学术造诣的肯定,也有种种关于他暴躁脾气的传说。赵嘉福曾带过一个徒弟,师徒二人起了争执,赵嘉福生气道:“你以后别再叫我师父!”那徒弟也是倔强,第二天来了便干脆对他直呼其名:“喂,赵嘉福!”他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人从此总算不会因为是我徒弟而坏了我的名声。

张品芳自然也领教过师父的严厉:工作时不苟言笑,尤其不喜欢徒弟不假思索开口就问问题。如果有人不小心问出了“蠢问题”,赵嘉福立刻拉下脸来,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便瞪得更大。他有自己的理由:“你问话之前自己都没有去琢磨,开口就问出外行话来,我要怎么回答你?我师父当年也是这样教我的。”

赵嘉福还给徒弟们定下了两条死规矩:一是经济上不接外快、不搞收藏,二是生活中要品行端正,不能出现作风问题。张品芳如今一直记在心里、努力践行。“我觉得跟着师父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绝对信任对方,崇拜他的技艺、敬仰他的为人,”张品芳说,“就算一时对他的话存有疑虑,也绝不会去跟他顶嘴争辩,也许假以时日,你就会明白背后的深意。”

张品芳在进行朱拓上墨

他们共同的心愿:

去往更高处

“你张老师年轻时就特别拼命,总想着要超过师父。有次我们师徒几个一人负责刻一行字,等我去抽烟的时候,她数了数发现我比她多刻了三个字,她就宁愿不休息也要把进度赶上来。”向记者说起这段往事,赵嘉福露出欣赏又得意的笑,“所以说,一个师父除了好手艺,还要有识人的本事。”

不过,对于师父的“指认”,张品芳予以了否认:“当时还年轻,我真没敢想超过师父这件事。”她声音温和但充满坚定,“但是现在,我想超过他。”

几十年不过转瞬之间,在这光阴流淌过的不大的修复室流里,许多设备早已更新换代了好多代,当年案前年轻的人儿也变了模样,一切好像都在发生改变。“但如果说我们这几代人有什么没有改变的话,那就是不断要求自己要求徒弟,把这份技艺坚持做得更好、更精。”而她,也要向师父超过他的师父那样,付出更多努力,越过他的高度。

“在此之前我一直想的是如何学到师父的全部手艺,但事实上这条手艺的山峰是没有顶点的,师父至今还在不断探索中提升自己,而我的领悟和体会,也随着新问题的出现与解决在提高。”张品芳说,自己接下来想把这诸多经验心得付诸于笔端,编辑成册后传授给更多徒弟。

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江湖里还流传着宗师的故事,他的徒弟们也早已名震四方。但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山的尽头还有更高的山,为了门派的振兴,他们要超越的不仅是师父,更是他们自己。

来源:劳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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