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一咬,就咬出来这多京剧唱词中的错误
(文:王玉柱)
常立胜先生于2019 年第6 期《中国京剧》发表了《杂感二题》一文,对《二进宫》《铡美案》《探阴山》《苏武牧羊》等剧目唱词的舛误之处予以指谬,笔者看后颇受启发,为此,也就戏词的错写、错唱、错念谈点拙见,不当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骨子老戏《萧何月下追韩信》中有[ 西皮流水]“一路上得遇陆贾、郦生与张良”唱句,其中的“贾”字,无论南北,老生演员均唱“古”音;1957 年拍摄的戏曲影片《群英会》,叶盛兰先生饰演的周瑜念到“假使苏秦、张仪、陆贾、郦生复出”时,“贾”字念“甲”音,于是小生演员念这句台词都是萧规曹随。这让笔者迷惑不解,难道汉代名儒陆贾有两个名字?待翻阅了有关书籍后,笔者认为陆贾的“贾”,唱、念成“古”音是错误的。因为“贾”这个多音字,古时候读“古”音多指坐商,用于人名则读“甲”音。
《洪羊洞》杨延昭的[ 二黄慢三眼] 第一句唱词“叹杨家投宋主心血用尽”,其中的“血”字,有的演员唱“xie”音,有的唱“xue”音。据笔者所知,“血”不但是多音字,而且在古音中还是个入声字。读“xue”用于文读音,是入声字演变的结果;读“xie”用于口语,是北京人后来在口语中逐渐形成的读音。凡是“血”和其他字紧密构成双音节或多音节的词,唱、念均应读“xue”音,因为从构词的角度看,“血”字在这里只是一个语素,如血统、血液、血管等;凡是“血”单独成词的,应该读“xie”音,因为在这里“血”字能独立表示它的意义。按照这个规则,哪个“血”字该唱“xue”,哪个“血”字该唱“xie”,就一目了然了。
杨延昭后面的[ 二黄快三眼] 第一句词,有的演员唱“自那日朝罢归安然睡定”,更多的是唱“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到底哪句词是正确的呢?只要看看整段唱词就清楚了。第一句词唱“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是说杨延昭在孟良第二次盗骨前已经重病在身,最后唱“为此事终日里忧成疾病”,又说是知道焦赞、孟良命丧番营才得的病,这就显得前后矛盾。如果唱“自那日朝罢归安然睡定”,则说明孟良第二次盗骨前杨延昭并未生病,当他知道焦、孟命丧番营后才染病在床,这样,唱词前后照应,是符合逻辑的。1989 年6 月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新编京剧大观》,登载的《洪羊洞》的唱词,杨延昭[ 二黄快三眼] 的第一句是“自那日朝罢归安然睡定”(《新编京剧大观》,北京出版社,1989 年6 月第1 版,第391 页);《京剧小戏考》中谭鑫培这段唱词的第一句也是如此(《小戏京剧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年版,第20 页)。
另外,这段唱词的第三句“我前番命孟良骸骨搬请”的“我”字,笔者觉得应该唱“说”字,因为这是杨延昭在向赵德芳叙说老令公托梦时讲述孟良第一次搬请骸骨受骗,和萧天佐把骸骨转移至洪羊洞的情况,这时用“说”字是在复述老令公的话语,和第二句“三更时梦见了年迈爹尊”的唱词不但衔接紧密,而且顺
理成章。
《打渔杀家》萧恩和教师爷开打时,“只气得年迈人咬碎牙窝”的唱词是不通的。关于这句唱词,老一辈京剧名票王庾生对吴小如教授说过自己的看法:“……这次会演,庾老本人彩唱了《打渔杀家》。他对我说:‘《杀家》里有一句只气得年迈人咬碎牙窝。请问,牙窝怎么会咬得碎?我唱这一句,这才是闭门坐平地生波。’我以为,庾老这句唱词比原词高明多了。”(《吴小如戏曲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年第1 版,第578 页)为使唱词更加准确,笔者觉得这句可否改为“这才是闭门坐陡起风波”。
《上天台》第一场,刘秀[ 二黄慢三眼] 的最后一句唱词,余、杨派老生均唱“又听得殿角下大放悲声”,有些言派老生唱这句词是“耳听得后宫院大放悲声”,李家载、范石人整理、记谱,1958 年1 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该剧剧本,反串言派老生的京剧名家李慧芳的这句唱词,和余、杨派老生演员的唱词相同。笔者不知道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金銮殿有多大,但也不止几百个平方吧?而且嫔妃们居住的后宫,和议事的金銮殿有一段距离,郭妃在后宫哭泣,刘秀肯定是听不到的,由此看来,“又听得殿角下大放悲声”的唱词是不太合情理的。
一些演员演出的《战北原》《六出祁山》,诸葛亮在见郑文时唱[ 西皮摇板] :“见一将跪帐下身体高大”。身体只能说好坏或健康与否,不存在高矮之说,应是“见一将跪帐下身形高大”才合乎情理。
《沙家浜》“智斗”一场,阿庆嫂有句唱“参谋长休要谬夸奖”。可能是由于疏忽,洪雪飞把本该唱“miu”音的“谬”字唱成“niu”音,后来演出此剧的演员也就一路“niu”下来了。
《四郎探母》中,杨延辉唱[ 西皮慢板] 和[ 西皮摇板] 有这样的词句:“我被擒改名姓身脱此难,将杨字改木易匹配良缘”,“将杨字改木易”的唱词也是不准确的。繁体“杨”字拆开后,不是“木易”,而是“木昜”。“昜”读“阳”音,是个异体字(《康熙字典》,四川省新华书店,1986 年第1 版,二册3 页)。依笔者拙见,这两句唱可否改为:“我被擒改名姓身脱大难,与公主成婚配喜结良缘。”
《空城计》是唱、念、做极为精致的优秀传统剧目,但唱词却有不尽人意之处。诸葛亮在城楼唱的[ 西皮三眼],谭、余、杨、高派老生头两句唱词均为“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五六句唱词是“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有种说法称,因为谭鑫培先生这四句词是这样唱的,故凡是宗谭者,都这样演唱。但只要稍微梳理一下京剧的历史就会发现,不宗谭派的老生也有这样唱的:如刘鸿声,他曾于1912 年在百代公司灌制《空城计》(33142),这四句唱词就和谭派完全一样。“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这两句唱词是诸葛亮回忆自己高卧隆中,躬耕陇亩时的情景,那时他还不是刘备的军师,不可能有“保定乾坤”的行动。第六句的“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也牵强附会,这时诸葛亮已经挂帅出征了,再标榜“博古通今”完全没有必要。曾有人撰文,说最早把“保定乾坤”和“博古通今”互换的是马连良先生。其实早在1913 年,王又宸先生在物克多唱片公司灌制《空城计》(43708A),唱词就和谭派的不同:“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王又宸先生是谭鑫培的女婿,又宗谭派,为什么要这样唱呢?笔者猜想,他可能是为了修正错谬,遗憾的是没有造成影响。
另外,在这出戏里,有些演员的“错用了小马谡无用之人”“恨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的唱词更是明显不通。诸葛亮作为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不可能说出这样文理欠通的话。其实这些唱词只要略作改动,即通顺上口,如“错用了小马谡无用之人”改为“悔不该差马谡无用之人”;“恨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改为“小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
《赤壁之战》“壮别”一场,黄盖[ 西皮原板]的第一句唱词是“壮志凌云白虹贯”。这句唱词是由成语白虹贯日缩写而成。古人认为,世间有不平凡的事情,会引起白色长虹穿日而过的天象变化。《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裴集解引应劭曰:“燕太子丹质于秦,始皇遇之无礼。丹亡去,故厚养荆轲,令西刺秦王。精诚感天,白虹为之贯日也。”(《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 年缩印本,第1765 页)成语并非一成不变,就短时期而言,它是相对静止的;但就长时间来说,它则是处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之中。如“揠苗助长”改为“拔苗助长”。虽然有的成语可以改造,但许多联合结构的成语却不能任意颠倒。如“日新月异”“日积月累”,说的都是随着时间的延长,事物产生了质的变化,在此,时间的顺序不允许颠倒。在运用成语时,要注意它的定型性,并采用合乎规范的形式,不能任意地加以拆散或肢解,以免引起误会和歧义。“白虹贯日”这个成语,若删去“贯”后面的“日”字,“贯”这个及物动词就成了无物可及的词,会使语意残缺,语句不通,如同把“白驹过隙”肢解成“白驹过”一样,令人难解其意。为保持原唱词的语意,笔者建议将这句词改为“壮志凌云气冲霄汉”,虽然这样改动唱腔要作微调,但并无大碍。
《锁麟囊》“珠楼”一场,薛湘灵的[ 二黄慢三眼] 中,有“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宁馨”的唱词,显然,这里的“宁馨”作儿子理解,那么,这句唱词似有值得商榷之处。晋宋时俗语“宁馨”是“这样”的意思。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谬误杂辨》引城阳居士《桑榆杂录》云:“刘禹锡《赠日本僧智藏》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容斋随笔》,[ 宋] 洪迈,华龄出版社,2002 年9 月第1 版,第58 页)《南史·宋前废帝纪》:“太后疾笃,遣呼帝。帝曰:‘病人间多鬼,可畏,那可往!’太后怒,语侍者:‘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 年缩印本,第998 页)洪迈编撰的《容斋随笔》也对这个词作了相同解释:“‘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 年缩印本,第998 页)“宁馨”是个历史词语,它在现代汉语中已失去了生命力,但与之同期的“宁馨儿”还活跃在当今书面语言中。据此解释,“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宁馨”就成了“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这样”,这明显不通。为了修正舛误,又使唱词不离原意,可否将此句改为“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亲生”,这样既语意相符,唱腔的变化也不“伤筋动骨”。
马派名剧《苏武牧羊》有“高堂老母夫妻们多恩爱”的唱句,亦有欠通之处,但许多马派弟子均是这样唱。直到近年来,朱强才把这句唱词改成“高堂奉母夫妻们多恩爱”。遗憾的是,他把“屡闻战报传边外”的“屡”唱成了“垒”音。
分析京剧唱词出现舛误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几点:因尊崇具有极高威望的前辈艺术家,尽管他们在演唱时有舛误之处,后学也将错就错,予以仿效;旧社会艺人无文化者居多,师父教戏都是口传心授,讹误在所难免。再则旧时学士文人轻视戏曲,不愿为戏曲剧本提笔着墨,故戏曲编剧多为市井文人。这些人文化水平不高,写剧本时常出现水词,如“你待怎讲?”“这就是了。”“带过马走战。”“人来与爷带虎豹”等;为了合辙押韵强凑成句,如《打龙袍》中李后的“不由哀家动无名”,《甘露寺》中刘备的“桃园弟兄无存扎”等。
笔者认为,对京剧剧本存在错别字或词句舛误的情况,既无须大惊小怪,也不能掉以轻心。可能有人认为,京剧唱词不通顺的情况并不鲜见,许多戏的词句虽然不通,只要演员唱、念、做、打技艺过硬,观众照样会叫好。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但词句规范与否,是衡量国家和民族文明程度的尺度,何况现在不少院团还经常出国演出。而且,近年来,由于政府的大力支持、京剧界人士及票友的共同努力,不少年轻观众走进剧场观摩京剧,学京剧的孩子也有所增加。这部分观众和学生文化水平较高,接受新事物较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唱词不通顺或有误,很可能对他们欣赏京剧带来副作用。
而目前的情况是,一些演员对京剧“四功五法”的练殚精竭虑,苦心琢磨,倾注全部心血,而对唱词通顺与否,则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这也使得词句不通顺和唱错、念错的情况不时出现。须知,剧目用词造句不规范,既影响更加准确、细腻、艺术地表达剧情及角色情感,影响京剧的继承和发展,也和完美地展现京剧艺术魅力的初衷相违背。应该看到,对于一些京剧剧目戏词舛误的情况,咬与不咬,嚼与不嚼效果大不一样。对不通顺的戏词不咬不嚼,就会把好的戏词忽略掉,或者只是浮光掠影地对其有些印象,而不能准确、深刻地领会好戏词的微言大义。
古人云:“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起汪曾祺先生为《沙家浜》“智斗”写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可谓文不加点,这应该是撰写雅俗共赏的京剧唱词努力的方向。(作者单位:雅安市雨城区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