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润生 | 也谈妙玉与栊翠庵
也谈妙玉与栊翠庵
俞润生
在网络上, 看到议论栊翠庵与妙玉的文章, 这是个很好的题目, 值得深入开展讨论。
妙玉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 之一，是一位深受垂青的重要人物，但她的戏分不多。通过这个特殊的人物, 扩大了小说艺术视野, 揭示了社会的另类现象。
我们知道, 金陵十二钗都是贾氏门中重要人物：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是贾府小姐，王熙凤、巧儿、李纨、秦可卿是贾府的儿媳和孙辈, 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是贾府的亲戚，只有妙玉一个人，与贾府既没有血缘关系, 也没有经济关系。
为什么这个毫不沾边的妙玉特别受到青垂呢?
其一, 妙玉出身豪门,“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他既是宦家小姐, 自然要傲些, 就下个请帖请他何妨?” 妙玉在贾母和刘姥姥面前, 两种冰火不容的态度, 连贾宝玉前察觉出来了，但没有戳穿。正是没有戳穿的关系, 成为王夫人对他有天然的默契。王夫人没见到妙玉就发了“请”人高贵的帖子。[footnoteRef:1]
其二,“因自幼多病, 买了许多替身, 皆不中用, 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 方才好了”[footnoteRef:2]。王夫人身在贾府不会不知道清虛观的“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 曾经先皇御口呼为‘大幻仙人’, 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 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footnoteRef:3]的故事，对“替身”并不陌生。
近人枝巢子(夏仁虎,1874-1963)《旧京琐记》卷一：“富贵人家,多信佛, 故僧道之地位甚高, 子弟往往拜僧为师, 求其保护。甚有以子息艰难, 恐难长养, 而购一贫家儿, 令其为僧者,谓之替身。他日被替之子长成, 此替身僧人, 若其弟兄然，举家敬礼之。”
清人毛奇龄《西河诗话》：“北人毎发愿舍身, 以他儿代之, 所谓‘替僧’也。”[footnoteRef:4]
通过妙玉, 我们添加了关于“替身”的认识。原来宗教在那个时代也发生了异化现象, 只要菩萨面前香火不断, 木鱼阵阵, 磬铃玎珰, 菩萨也睁一个眼, 闭一个眼, 不管跪在眼前的善男信女的年龄、籍贯、性别等等，但有一样是不能少的, 那就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做推磨鬼。妙玉家有钱，所以, 王夫人不以为怪。
其三,“带发修行”,这个现象不能忽视。这是俗人与岀家人之间的鸿沟所在。
听前辈学人说，和尚剃发有三重含义，一是按佛教的说法，头发代表着人间的无数和烦恼和错误习气，削掉了头发就等于去除了烦恼和错误习气；二是削掉头发就等于去掉人间的骄傲怠慢之心，去除一切牵挂，一心一意修行。在我国古代，人们把头发看得十分重要，认为头发是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必须保护好，不能有损害，否则是对父母的不敬。而佛教要求断除这些无谓的亲情牵挂；三是为了区别印度其他的教派教徒。当时的印度，教派林立。人们一见到剃光头的就知道是佛教徒了。后来剃头就成了加入佛门的一种仪式。
对求戒者来说，出家为僧尼是人生一件大事，要有许多条件，比如个人志愿、家庭同意、身无债务、五官端正等等，这在实际上未必都做得到，但佛教要求如此。有志于出家的人，先要和寺院取得联系，在寺院中请求一位比丘作自己的“依止师”。通过全寺僧侣了解和同意，然后寺院就可以收留此人为弟子，为他剃除须发，授沙弥戒（共有十戒），这就叫做“沙弥”了。
所谓沙弥戒，即十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皈依佛门和出家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贾府建造大观园，妙玉入住栊翠庵。她在贾母、王夫人面前从容自若，不卑不亢；在大观园的日子里，她与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惜春、邢岫烟结下友谊；她美丽聪颖，心性高洁，却遭人嫉恨，举世难容；她是佛家弟子，文学上却大爱庄子，感情上又尘缘未了，不洁不空；她才华馥郁，品位高雅，栊翠庵品茶，刻画她茶艺精湛，中秋夜联诗，塑造她为“红楼诗仙”。宝玉丢失通灵宝玉，岫烟请妙玉扶乩。贾母病危，妙玉不请自来，探望病情。贾母出殡次日，妙玉被贼人掳走，宝玉悲伤叹惋。再后来，贾府传闻她在海边遇害。
如果仔细研究，《红楼梦》原著中描写一僧一道来化香菱时年方三岁，癞头和尚来化林黛玉时年仅三岁，故知妙玉三岁出家。从妙玉六岁那年起，邢岫烟与她做了十年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岫烟家原寒素，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她庙里去作伴，所认的字都是她教的。二人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贾宝玉评价她“不是我们一流俗人”、“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邢岫烟评论他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什么理数!”[footnoteRef:5]
其四，正是这个“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的带发修行的妙玉，为我们描绘了佛门异化的另类典型。佛门中的男男女女穿着袈裟, 心地却很肮脏, 试看：
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老尼净虚为张金哥的婚事找王熙凤打官司, 秦钟在馒头庵与智能幽会并在佛殿里云雨。
第二十五回, 宝玉的干妈马道婆正和赵姨娘合计害死宝玉和王熈凤。
第二十九回,“享褐人福深还祷福”, 清虚欢张道士要为宝去做媒, 介绍“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 倒也配的过” 的十五岁的小姐, 被贾母以“不该早娶”档了回去。
第七十七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水月庵的智通以“苦海回头”, 说通王夫人, 芳官跟随智通, 蕊宫、藕官跟了地藏庵圆信, 各自出家去了。
第八十回, 天齐庙的“油嘴的牛头”王道士买膏药。
第九十三回, 水月庵的小沙弥沁香与贾芹勾搭。
第一〇一回散花寺的姑子大了吹嘘说“我们的签最是灵的”。
第一〇二回, 毛半仙打卦。法师擒妖。
这些僧尼所作所为, 大体上都是污秽的，偷鸡摸狗, 金泥银屑, 乌七八糟,比较而言, 妙玉所言所行属于有文化层次的, 小说正面描写妙玉活动的有如下章节：
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不写妙玉奉茶贾母，却写“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酙与宝玉”。
第五十回, 贾宝玉被罚到栊翠庵“欣欣擎了一枝红梅”。
第六十三回, 妙玉以“槛外人”名义贺帖给贾宝玉。
第七十六回，妙玉续诗, 完成《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妙玉诗中写道“芳情只自遣”, 他的心思, 他自己知道。
第八十七回，妙玉和惜春下棋, 贾宝玉观棋, 妙玉竟然“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一道辞别惜春, 走近潇湘馆, 听黛玉抚琴吟诗,“甚觉音调清切”, 最后主弦磞断，“妙玉站起来, 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 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妙玉回到庵中“坐禅寂走火入邪魔”。“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 一时如万马奔驰, 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 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 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 他两眼直竖，口中流沫, 两颧鲜红, 两手撒开, 他走火入魔, 服药调理一阵, 才有好转。
笫九十五回, 邢岫烟为宝玉失玉去哀求妙玉扶乩，乩书上写道：“噫!来无迹, 去无踪, 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 山万重, 入我门来一笑逢。” 这讲的是宝玉的“命根子”, 然而何尝不是“爱情”的代词, 在封建专制时代, 男女间的爱情，真是“山万重”啊, 到头来, “只在青埂峰下倚古松”。
第一〇九回, 妙玉探望病中的贾母。
第一一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所有这些描写, 说明妙玉与贾府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的命运关乎到大观园的兴衰存亡, 所以, 第六十三回中邢岫烟评价他的话特别值得回味。
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 俗不俗, 女不女, 男不男, 成个什么理数!
按：“僧不僧, 俗不俗, 女不女, 男不男”，见于《西厢记》。在《西厢记》第二本《楔子》中惠明唱词：“[滾绣毬] 我经文也不会谈, 逃禅也懒去参; 戒刀头近新来钢蘸, 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 俗不俗, 女不女, 男不男, 只会斋得饱也只向那僧房中胡渰, 那里怕焚烧了兜率伽蓝。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 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 有勇无惭。” 在《西厢记》中他就是为张君瑞送书信给杜将军的惠明和尚; 将军发兵退贼, 成就了崔莺莺和张君瑞的爱情。《红楼梦》的作者文学修养深厚, 在作品中选用这个典故, 意在表明不伦不类的意思, 宝玉生日, 妙玉送去署名“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的拜帖。邢岫烟认为“从来洗见拜帖上下别号的”, 妙玉就是如此放诞怪僻!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邢岫烟所说的原故：
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 皆无好诗, 只有两句好, 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footnoteRef:6]
按：“纵有千年铁门槛”诗句出自宋人范成大《重九日幷营寿藏之地》：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如果译成白话文，就是：
家乡土地山丘哪个地方都可以栽种楸树，
我扛着锄头带着壶老酒整天悠悠然搞得像传说中的醉仙刘伶。
即使人真的有千年铁门槛显赫和长久的家世那样福禄长寿，
最终也就是落得一个土馒头似的坟丘。
在这凡俗世界里最终如同佛家说的大三灾中火劫后的余灰，
人的四大形骸只是一个皮囊，最终归葬本原，回归故乡。
蝼蚁这样的小虫，和乌鸢这样的大鸟又何必分出大小厚薄，
我呢，只需要对着秋风拍掌赏菊感受这秋天的美好。
当代学者钱锺书先生说：“他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说：‘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这两句曾为《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引的诗就是搬运王梵志的两首诗而作成的, 而且‘铁门限’那首诗经陈师道和曹组分别在诗词里采用过, ‘土馒头’那首诗经黄庭坚称赞过。”[footnoteRef:7]
唐初僧人王梵志的《世无百年人》诗：“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城外土馒头》诗：“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不必过多的援引资料了, 这说明：不论是《红楼梦》作者还是作者笔下所塑造的妙玉, 都沉溺于佛门生死的悲切的框架之中, 西方极乐世界是他们的终极追求, 所以, 妙玉敢于认定“唐宋以来, 皆无好诗”, 只有“铁门槛”“土馒头”两句好。因为只有这两句诗才反映他的追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第五回中妙玉的判词, 写得明明白白：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 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食腥膻, 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 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 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判词］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 终陷淖泥中。[footnoteRef:8]
妙玉又自称“畸人”。畸人的意思是指有独特志行、不同流俗的人；神奇的人、仙人。其语源出自《庄子·大宗师》：“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 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 乖异人伦，不耦于俗。”
这就是妙玉的一生, 作者同情而又无赖的可怜可恼、僧不僧、俗不俗的妙玉的一生。
现在, 再谈谈栊翠庵。
《红楼梦》第一一三回交待明白：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 因盖省亲园子, 将那庵圈在里头, 向来食用香火, 并不动贾府的钱粮。今日妙玉被劫, 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 二则妙玉基业, 不便离散, 依旧住下, 不过回明了贾府。……[footnoteRef:9]
为理解这段话, 请教了有关宗教管理的先生。原来, 宗教管理也有一个系统。大体上分公办和私立两项。像这个栊翠庵是公办的，“向来食用香火, 并不动贾府的钱粮”, 用今天的管理语言说, 是有“预算和经费”的。第二十九回清虛观也是公办的, 观里的张道士现掌“道录司”印, 当今封为“终了真人”。至于铁槛寺、水月庵之类, 都是家庙, 所以才有贾芹的介入。
2009年12月, 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文化面面观》, 其中《大观园：梦幻中的江南庭院理景》说：“大观园建筑第二处败笔是两处庙庵的设置, 一处是芦雪庵, 一处是栊翠庵。偌大的花园, 修了两所庵, 晨钟暮鼓, 木鱼声声, 似乎与花园的欢乐距离太大。……”[footnoteRef:10]
芦雪厂在大观园西部, 傍山临水的河滩上, 茅檐土壁, 槿篱竹牖, 推窗既可垂钓, 又能赏雪。四面都是芦苇掩覆, 往北一条小径逶迤穿芦苇过去就是藕香榭竹桥, 其南边临近蜂腰桥。第四十九回李纨、史湘云等在此吃鹿肉; 第五十回众人即景联诗, 宝玉从栊翠庵要来红梅一枝, 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分字写了《咏红梅诗》。芦雪庵当是芦雪亭。我有另文专门谈《芦雪亭与芦雪厂杂说》, 兹不赘。
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栊翠庵不大, 山门禅房, 一应俱全。作者虽没有处处着笔, 但上下文之处, 留有空隙, 足夠想像。一般庙庵, 都有山门, 供奉大肚子弥勒佛(迎客菩萨，布袋和尚), 两旁都挂有“大腹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 他的背后, 供奉的是韦陀菩萨, 主要负责庙宇和诸神的安全; 四周供奉的是四大金刚：风雨雷电, 关乎菩萨诸神和善男信女的安全。
山门过后, 就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上供奉是释迦牟尼, 有的寺院两旁还供奉地藏菩萨和文殊菩萨, 两侧供奉十八罗汉。释迦牟尼佛像背面, 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
再后一进是藏经楼。
正殿两侧是禅房、经堂。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贾母一行“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贾母说：“我们才都吃了酒肉, 你这里头有菩萨, 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可见有大雄宝殿才有禅堂。
至于山门, 妙玉对贾宝说：“只是你嘱咐他们, 抬了水, 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 别进门来。”可见山门巍然。
贾家被抄; 妙玉被劫,第一〇七回有交代：栊翠庵“当家尼不敢自己作主, 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贾家自顾不暇, 王夫人征得邢夫人同意, 贾惜春带发修行, 紫鹃送灵将林黛玉安葬完毕, 也陪同惜春遁入空门了。贾宝玉疯疯癫癫说出以下偈子：
勘破三春景不长, 缁衣顿改昔年装。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旁!
栊翠庵又传来了木鱼阵阵, 南无阿弥陀佛!
2020年11月25日草
作者俞润生，男，1938年生，江苏南京人。编审。原南京师范大学《文教资料》专职副主编，《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专职副主编。现已退休。曾任江苏省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出版过《红楼梦文化面面观》（2009年12月南京大学出版社）等及红学论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