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郭宪伟/青衣徐小琼
青衣徐小琼
——小城人物系列之九
当年小城有一个川剧团,是人们心中的最爱。小城人的文化生活大都从这里获得。本来还有电影院可以享受文化生活,但不是天天有电影放,只有新片来了人们才能打一次精神牙祭。
川剧团则不同,每晚都要演戏,大都是古装戏。那时剧团有句形容戏多的话: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即三国戏)。因此什么《空城计》呀,《铡美案》呀,《杨家将》呀,演得戏院热闹非凡。川剧团偶尔也排些现代戏,比如《夺印》呀,《红珊瑚》呀,更是引得万人空巷,争着到戏院去过一把戏瘾。我母亲是个戏迷,按现在的叫法是个追星族,或者叫粉丝。她常常去戏院看戏,回来后还咿咿呀呀地唱上几句。有一次,我听她又在唱戏,便问她唱的啥,她说,这是徐小琼唱的青衣。我说,青衣不是衣服吗,咋会唱戏?我妈大笑,说青衣不是衣服,而是戏曲里的行当。我问什么是行当?我妈想了半天,才说就是不同的人由不同的演员来扮演。见我还要问,就说,你太小了,看了戏你就明白的。于是当晚,我便缠着母亲到戏院去看了一场《铡美案》。
青衣徐小琼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幼小的心中的,当晚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几十年后,在我心里都清晰可记。
万万没想到青衣徐小琼还是我们家七弯八拐的亲戚,算起来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难怪只要剧团演新戏,我妈都能买到最好的票。
我至今还记得徐小琼第一次到我们家来的情景。
20世纪六十年代初是一个让人非常痛苦的岁月,全国人民都为吃不饱肚子而发愁,很多人因饥饿而死去。我们兄弟姊妹也因此而骨瘦如柴。奇怪的是青衣徐小琼却如一朵花一样骄艳且健康。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红红的嘴唇,有点调皮的上翘的鼻子,白皙细腻饱满的皮肤,穿一件小城并不多见的连衣裙,露出莲藕似的胳膊和小腿,看得我都发呆了,觉得她不是人了,是天仙,是画中的人了。当时我心里像小鹿一样闯,眼睛老是盯在她的胸脯上,猜想那里面一定藏有非常美妙的东西,连妈妈让我叫她小表姨都没听见。
让我们异常兴奋的不仅仅是这位漂亮的远房小表姨到来,使我们家有蓬荜生辉的效果,更是她为我们带来了一袋饼干,让饥肠辘辘的我们眼放绿光,馋涎欲滴。在当时,那是非常高级的食品。当徐小琼把饼干分给我们兄弟姊妹时,我母亲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后来徐小琼便经常来我们家,一来便与妈妈在里屋说话儿。天知道她们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说,几个时辰都不出来,连我想多看小表姨几眼都难以办到。
有一天,青衣徐小琼又来我们家了,她又给我妈妈送来了戏票。那天天气热极了,徐小琼红扑扑的脸上汗水不断,一边扇扇子,一连喊热,说剧团是集体宿舍,没法洗澡,想在我们家洗个澡。于是我母亲给她烧了热水,用木盆盛了,放在里屋,让她洗。这时我心里特兴奋,一个劲地在心里想象脱掉衣服的徐小琼是个啥样。但我不敢去看,怕小表姨说我是坏孩子。正在胡乱想着,突然听见徐小琼叫:“表姐,麻烦你把香皂拿进来。”我忙说:“我妈妈出去买东西去了。”“那你给我拿进来。”啊!我大喜过望,连忙拿了香皂推门进去。刹那间,我眼前一亮,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坐在木盆里,正在用水洗那一团白白的亮亮的滑滑的身子,两只乳房饱满而结实,一晃一晃地让我热血喷涌。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幅人体画哟。“牛牛,”她叫着我的小名,“放在凳子上,快出去。”虽然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但毕竟是个男的,我见她脸红了,赶紧放下香皂,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体,很长时间都在我的眼前晃动。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算是我幼时性意识的最初萌动。
后来又有一个军人到我们家来了,听说是母亲的一个学生,在云南边防服役。我记得他当年肩上扛的是一杠两豆。那时我们小孩子对军衔的杠杠豆豆早已烂熟,知道他是一个中尉。不知怎么的徐小琼也来了, 奇怪的是在里屋和她密谈的不是母亲,而是换成了中尉,并且连门也关上了。对此我很不高兴,因为这样我就不能借故闯进去多看几眼徐小琼了。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悄悄地从门缝里看去,突然见徐小琼被中尉死死地压在床上,一边挣扎一边呻吟。我大吃一惊,慌忙去报告母亲,说中尉在欺负小表姨。母亲听了,一边笑,一边给了我一巴掌,说,滚一边玩去,小孩子莫管大人的事。我不服气地说,小表姨又不是他家的,是我们家的,就不许他欺负人。母亲哭笑不得说,你还小,不懂这些事,你小表姨愿意让他欺负,关你小娃儿啥事,滚出去玩,不准再去看,再看,我打瞎你的眼睛。我气呼呼地出去了,但心里总觉得不是味,老是在想,小表姨为什么愿意让别人欺负?
那天,小表姨和中尉很久才从里屋出来,她脸上红红的,显出心满意足的神色。母亲悄悄和她说话,她一下子连脖子都红了。末了,她从包里掏出一把糖,塞给我说:“牛牛,小表姨和叔叔闹着玩,不是欺负人,莫乱说啊。”后来,我忍不住,还是把这事给我最好的同学莽墩说了。莽墩说我少见多怪,说他爸经常半夜三更把他妈整得叽里哇拉乱叫。还说:“大人就是这样,男的欺负女的,就像我们经常欺负女同学一样。”
后来小表姨去了一趟云南,回来后到我们家来过一次,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母亲劝了很久都不起作用,那天小表姨是红着眼睛离开我们家的。从母亲与父亲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大概知道了小表姨准备跟中尉结婚,人都到部队了,可政审这一关没通过。原来部队派人调查了,小表姨家是地主,她爸爸在土改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于是,小表姨徐青衣与中尉结婚便成了泡影。
小表姨依然回到舞台演她的青衣,但很长一段时间她显然在台上少了精气神,无精打采,像霜打焉了一样,还常常走神,把词唱得颠三倒四,让与之配戏的演员接不下去。气得剧团团长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也未把她骂起精神来。
后来,小表姨不知为啥到我们家来住了一段时间。那些天,我妈老让她躺在床上不动,给她炖鸡吃,还说什么补身子之类的话。馋得我一看到她吃鸡,便缠住小表姨讲故事,这时往往能捞上个鸡翅膀解解馋。我妈还叮嘱我们兄弟姊妹,不要对外人说小表姨住在我们家。这让我们十分不解,小表姨又没干啥丢人的事,咋不能对外人说呢?
小表姨所在的剧团已成为封、资、修的代表,道具被砸得稀巴烂,服装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些剧团的名角被斗得死的死,伤的伤。奇怪的是小表姨既未被批判,亦未被斗争,而是参加了小城最大的造反派组织,成了这一组织的播音员。每天清晨,只要小城的高音喇叭一放完《东方红》的乐曲,小表姨那清亮圆润的声音便回荡在小城的上空:
革命造反派同志们,风雷激造反兵团现在开始广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就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是不会自己跑掉。
随着小表姨徐青衣慷慨激昂的声音,小城沸腾了,人们一天的战斗生活便开始了。
从那以后,我便只能听到小表姨的声音,很难看见她的芳容了。后来小城开始武斗,两派机枪步枪冲锋枪打得昏天黑地,每当两派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小表姨那富有战斗激情的声音便响彻全城,造反派们便精神抖擞,豪气万丈,也就打得更为激烈。这时候小表姨的广播,便成了冲锋的号角,战斗的鼙鼓。而另一派的人则对小表姨的声音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发誓有一天要让这个极富煽动性的女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两派血战的夜晚。夜半时分,骤然响起的枪炮声惊醒了全城的人们,我们听到小表姨的声音刚在广播里播出几句“革命同志们,兵团战友们,保皇派井冈山兵团的刽子手们在向我们猖狂进攻了,快拿起枪,为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而战斗,不惜流尽我们最后一滴血……”就戛然而断,于是便没有再听见小表姨徐青衣的声音回荡在小城的上空了。
过了几天,听父亲回来说,小表姨在那一夜的武斗中死了。不是打死的,而是被剥光衣服,遭到井冈山兵团一伙造反派糟蹋而死的。
我没有想到,拥有如此美丽身子的女人为什么这么快就在世界上消失掉了呢?
我的美丽又可怜的小表姨啊!
作者简介
郭宪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南充市作家协会原名誉主席、南充市文联副主席。长期从事文化艺术工作,曾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出版《市井俗人》、《天地苍茫》等文学著作8部,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及其他省、市级文学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