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红楼梦断靖家营
红楼梦断靖家营
韦明铧
在扬州江都,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叫做靖家营。如果不是因为靖本《红楼梦》的缘故,也许永远不会有人谈起靖家营。
《红楼梦》的版本主要分为两个系统,一是“脂批本”系统,一是“程高本”系统。在众多的版本中,最为神秘的要数从扬州靖家营流散出去的靖本。此本存七十八回,缺第二十八与二十九回,自别本抄配,附于八十回后。原本分十九小册,合装成十厚册。
靖本当是《红楼梦》的一个早期抄本,属于脂批本系统,因为是扬州靖家所藏,故名。靖家本系八旗辽阳某氏,因有军功,赐姓“靖”,始迁扬州的时间约在乾嘉之际。靖家移居扬州后,先居今江都,靖家营就因靖家得名。后来迁扬州城北黄金坝。清末复迁南京浦口明远里,明远里亦因靖家得名,因为明远堂为靖家堂名。1965年前,靖家尚有宗谱,可惜在十年动乱中毁去。靖本《红楼梦》系靖家祖传之物,但究竟是何人何时从何处得到,已无从稽考,成为悬案。
靖本默默无闻地埋藏民间至少百年,直到1959年才被人发现,引起了红学界的瞩目。
靖本的发现过程据说是这样的:靖应鹍先生有一位友人毛国瑶先生,于1956年考入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次年因被错划右派而被遣送回浦口老家。毛国瑶先生在寂寞之馀,去靖家借书看,无意中在书堆里发现了一部十厚册的抄本《红楼梦》。自1954年全国性的《红楼梦》讨论以来,这部书的价值已为人所共知。毛国瑶在大学中文系念了一年书,自然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他初一翻阅,发现书中夹有大量批语,引起了强烈的兴趣,便将此书借回家中。毛国瑶手中原有一部有正书局石印本的《红楼梦》即戚本,他将两种书里的批语逐一对照,发现靖家抄本的批语远比戚本为多,便将戚本没有的那些批语逐一抄誊,后来又转录到一本练习簿上。这些批语多达一百五十多条,这就是目前国内外红学界广泛流传的靖本脂批的由来。
毛先生当时抄录这些批语,只是为了排遣苦闷,并无其他意图,据说他本人也不完全了解这些批语的价值。过了几个月,他将书还给了靖家。到1964年,毛国瑶偶然发现《文学评论》上刊有一篇俞平伯先生的文章,其中某一论点与抄本中的某一批语颇有关合之处,他便将靖本及批语的情况写信告诉著名红学家俞平伯。俞先生一见此信,高兴异常,立即复信毛国瑶,说这些批语很有价值,希望能够提供原书,一睹为快,好做进一步的研究。毛国瑶当即赶到靖家,告诉他们这一情况,希望重借原书。但此时,所谓靖本却不翼而飞了。书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据说1962年自然灾害期间,靖应鹍的妻子将家中的不少杂物书籍卖掉了换米,至于这部书是否也夹入其中,她已经浑无印象。
到了1965年夏天,香港《大公报》发表《红楼梦版本的新发现》,将靖本的消息向外界作了披露。一时间,在海外引起巨大反响,都认为这是二百年来《红楼梦》版本史上的重大发现,并热切希望找到它的下落。谁料不到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靖应鹍和毛国瑶都因为靖本一事而受到株连,靖家的书籍被一抄而光。1969年,靖应鹍全家被下放到江苏涟水农村,但是靖本给他家带来的灾难却并未就此结束。1974年,毛国瑶撰文将靖本脂砚斋批语首次发表于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简报》。因为这一年前后出现过一次全国性的“评红”运动,北京、南京多次有人到涟水,向靖家追逼靖本下落,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但是,靖本确实是没有了。靖家为了找出这本使他们出名也使他们遭殃的书,把屋顶和地板都翻了个个儿,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1980年,靖应鹍妻子病故,临死还叨念着靖本。后来有消息说,80年代初在开往南京的列车上,有人发现一位乘客在看这本书,封面上还写着“此是大毒草”的字样。可惜车去人散,昙花一现的靖本又迷失了。
因为靖本除了靖家人之外,只有毛国瑶先生一人亲见过,有些研究者怀疑它的真实存在。他们提出的疑点主要是:第一,若说抄写者不知道此本珍贵,为什么花大力气抄下那些批语?若说抄写者知道此本珍贵,又为什么会将它迷失?第二,脂砚斋、畸笏叟究竟是一人或是二人,红学界争论已久,为什么独独靖本就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三,靖本有些批语,错乱得简直让人无法卒读。如四十一回一条批语是“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囗囗囗(囗据说为虫蛀去)”,经周汝昌先生校读为“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文字错乱到这种程度,只能解释为是有人故意所为。
红学界一般认为,靖本如果是真的,它的价值主要有两点:一是它保存了很多不见于其他诸本的朱墨批语,二是它的正文中也有其他诸本所不见的独特异文。这样,就可使我们对曹雪芹原书八十回以后的情节能够有一些比较具体的了解。如靖本批语提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回时,曾说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少去四五页也……”这样,就可以推知原稿中曾写及贾珍与秦氏的绯闻。又如靖本批语提到妙玉后来曾流落到瓜洲渡口,并被迫“屈从”于“枯骨”,其遭遇十分悲惨;批语还提到贾芸“仗义探庵”的事,从中可以推知宝玉后来曾被关押在狱神庙,贾芸通过某种途径去探望过他。靖本的这些批语透露出曹雪芹原稿的某些重要艺术构思,无疑是红学研究的珍贵线索。
可惜的是,靖本没有了。
究竟有没有靖本,靖本究竟在哪里,成了红学界的谜,扬州人的痛。
靖本出自扬州并非偶然。《红楼梦》本来就与扬州有特殊的关系。简单地说几条吧:一是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曾在扬州做过两淮巡盐御史,二是最早将《红楼梦》改编成剧本的是扬州府泰州人仲振奎,三是《红楼梦》女主人公林妹妹说的基本上是扬州话。
有学者曾经形容林黛玉“满口下江官话”,下江是指长江下游,也即扬州、南京一带。还有学者认为林黛玉写的诗“用扬州方言押韵”,只有用扬州话来念,才有韵味。这是很有趣味的。从《红楼梦》的描述来看,林黛玉的确一开口就带着扬州口音,尤其是“这会子”“才将”“嚼蛆”等扬州土话,几乎不离口。
最多的是“这会子”,意为这时候。北方话一般说成“这会儿”,但扬州话说成“这会子”。例如林黛玉经常说:“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也不为出奇。”“你这会子打那里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
还有“才将”,意为不久前。北方话一般说成“刚才”,但扬州人说成“才将”。书中林黛玉说:“才将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才将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
还有“嚼蛆”,也是道地的扬州俗话,出现在林黛玉小姐的口中令人忍俊不禁。书中第五十七回写黛玉和紫鹏有一段对话,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无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嚼蛆”本来是骂人多嘴的话,扬州人对那些没话找话、造谣生事、胡说八道的长舌妇,常常叱责为“嚼蛆”。但是,这个词有时候也用于亲密的人之间,是一种善意和亲热的“骂”。朱自清先生在《子恺漫画代序》中说:“你这本集子里的画,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见过的。我在南方和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空口白嚼”即信口而说,也省作“嚼”。如《广陵潮》第五十一回朱夫人骂似珠:“看这疯丫头,又来胡嚼了!”从“嚼”字引申开去,可以变化为“嚼儿嚼女”“嚼舌头”等。如扬州评话《武松·杀嫂祭兄》中胡正卿对潘金莲说:“我们没有哪一个在你家小叔子面前嚼儿嚼女的说过。”《皮五辣子·恶人恶报》中强氏对王淦说:“外头人既嚼舌头,糟塌我们母子,不如打发孝继到外路去谋个差事。”
骂人最厉害的是“嚼蛆”。这个字眼虽俗,出现得却很早。元人王实甫《西厢记》五本四折:“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又《魏书·甄琛传》:“卿何处放蛆来?”“放蛆”“嚼蛆”义同。扬州方言中文将“嚼蛆”发展成为“嚼大头蛆”。清代扬州人林苏门《邗江三百吟》卷十“嚼大头蛆”条说:
蛆分大小。大头者,蛆之肥而大者也。见者趋而避之,谁其嚼之?一人信口而谈,甚至胡言乱语,如嚼大头蛆然。
称人说话为“嚼蛆”,这本是贬意的。但亲近的人之间使用这个字眼,有时却是表示亲热或幽默;
林黛玉写的诗,大体也是用扬州话押韵的。第四十五回中,黛玉有一首题为《秋窗风雨夕》的诗,其中有几句是: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这首诗如果用北方话去读,“速”(su)、“绿”(lu)、“烛”(zhu)几个字并不押韵,但是如果用扬州方言去读,就很押韵。第七十回黛玉有一首《桃花行》,也全用扬州方言押韵的。
据统计,在《红楼梦》中,有扬州话一百五十多例。除了上面的例子之外,还有这样一些:
“寻死”,即自杀。第一回:“夫妻二人………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消停”,即安逸。第四回:“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
“这们”,即这么。第六回:“你都这们大了。”
“家去”,即回家。第七回:“你且家去等我。”
“不是顽的”,不是开玩笑的事。第九回:“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
“肏鬼”,即怪异。第十六回:“我说呢……原来你这小蹄子肏鬼。”
“稀破”,即很破。第三十九回:“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
“不好过”,即生病。第四十二回:“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觉说不好过。”
“挺尸”,即睡觉。第四十四回:“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
“浇头”,即加在食物上的菜。第六十一回:“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
“后手”,即后来。第六十二回:“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一递一声”,即一声接着一声依次叫唤。第八十七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数量众多的扬州话出现在《红楼梦》里,从一个侧面表明曹雪芹与扬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靖本的真伪存佚,一时难以定案。现在能够说的是,扬州靖家所藏的抄本《红楼梦》,是目前已知各种脂评系统的一个抄本,也是未能公诸于世的唯一抄本。靖本只有残页存世。所谓的夕葵书屋《石头记》批语是靖应鹍在《袁中郎集》中找到的一张残页。后来毛国瑶将原件寄给俞平伯先生,但该件也已在文革期间散失。残页的内容是这样的:
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赖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书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原矣。甲申八月泪笔。
俞平伯先生有跋语云:“应鵾先生留念,一九六四年平伯于北京。此脂砚斋评残叶也。靖应鹍先生倩其友毛国瑶先生远道邮赠。按脂斋卒于丁亥以前,甲申泪笔,盖即其绝笔也。抄写精审,一字不伪,所谓夕蔡书屋本者,人闻之只剩此片羽矣。靖、毛二君之惠,尤足感也。甲辰大暑节,俞平伯记。”
扬州靖本,你还能够重见天日吗?
原载韦明铧《绿杨深巷》,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