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嘉煌:丝路飞天——音乐绘画联觉艺术创作札记
——在浙江音乐学院的视频发言
随着女高音的歌唱将人们引向情感的高潮,画面的节奏和线条更加强烈
各位代表,各位朋友,大家好!
突如其来这场人类最大疫情灾难,使我不得不滞留在日本而无法亲自参加会议和聆听各位专家学者的教诲。在困阻日本的几个月中,我再次静心精读了三十多年来丝绸之路敦煌学术研讨会论文和对丝绸之路考察的回忆,更深地感受到老一辈专家学者辉煌成就,特别是对文献壁画中的音乐舞蹈进行了详尽的研究解译和创作使我深受启发,他们的精神深深感动和激励了我。
感谢浙江音乐学院、感谢丝绸之路乐舞研究中心为我创建了这个艺术界前人未涉的跨界重大课题。
2017年我来到浙江音乐学院,从事丝绸之路乐舞常书鸿李承仙艺术研究和联觉艺术音乐绘画实践探索。
感谢学校提供了如此条件:父母做梦都想不到的殿堂级工作室、近在咫尺艺术图书馆、发达的网络技术,可以对万里之外的遗址与艺术进行宏观和微观的研究。
现就近年在敦煌艺术和音乐绘画的理论实践方面一些体会向大家汇报,供大家参考,希望在今后研究和传承发展古代艺术有所启发,敬请各位给予批评指正:
《敦煌乐舞——常书鸿李承仙艺术展厅》
2016年12月4日,在图书馆音乐博物馆的《敦煌乐舞——常书鸿李承仙艺术展厅》开幕,这是在国内外第一次永久展示两位先生保护研究敦煌艺术一生以及他们的艺术作品,其中《丝绸之路飞天》和《飞天乐舞四条屏》是他们研究传承敦煌艺术的代表作,我在参与他们创作中,深深体会到两位先生的艺术造诣,来到浙江音乐学院后也终于溯源到几十年前他们的飞天与音乐绘画的关系。
常书鸿李承仙展厅
《丝绸之路飞天》
《飞天乐舞四条屏》
飞天源自于古印度,佛教被称为香音神,数千年来,人类出于对飞翔物的崇拜,从叙利亚,波斯、印度、西域到中原,延伸至朝鲜、日本,中国古代神话佛教和绘画中都有羽人、飞天、天宫伎乐。他们在太空中散发花瓣,演奏乐器,体现了人类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
飞天是古代画工在严酷自然条件、极端艰苦生活环境和严谨的佛教佛画仪轨下追求理想的艺术品,他们的心灵和感情融入了飞天飘逸的画面中,飞天的飘带的速度感、节奏感就是中国传统绘画理论里的“气韵生动“,正如常书鸿、李承仙先生在《敦煌飞天》一文中所述:
飞天,是浪漫主义思想方法与创作方法相结合的产物,是古人最善良、最美丽的理想憧憬进一步的飞腾与升华,而敦煌则是飞天荟萃之地。莫高窟492个洞窟中的飞天总计4500余身。这些飞天图像,不受造像度量经的约束,千变万化的姿态,随意画在洞窟内较高的壁面和佛龛顶部、佛说法图上方、佛故事画等处。
她们配合整窟壁画,起到装饰美的作用,丰富了“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意境。这些艺术匠师们摆脱了传统礼教的束缚,驰骋他们的幻想力,是具有浪漫主义风格的伟大的创作。在行云舒卷、流水有声的画面上,倾吐了千百年被压迫、被屈辱、被歧视的敦煌古代无名画工们发自内心的呼声。”(引自中国旅游出版社《敦煌飞天》)
这是来自内心的声音,也是在梵种和诵经声中的联想和表现。
隋代丝路飞天
隋代丝路飞天
唐代敦煌飞天
他们又写道:
“北魏时期的飞天中第285窟满壁风动的天空中,还穿插有身材比较苗条细长、飘带翻卷、潇洒的飞天,她们已粗具顾恺之”《女史箴图》的“骨法用笔”、“气韵生动”的流韵。南壁得眼林故事画的上方,配置了一条6米多长、一气呵成的12 身俊秀美丽的伎乐飞天,这是莫高窟飞天的一幅划时代的杰作。
从此北魏以来带有天竺石刻菩萨那样壮实飞天的造型,变成晋顾恺之那种秀骨清像、体态婀娜的风姿。
这些飞天画在行云流星中。云气纹伴随飞天,千变万化,以至天衣与云气达到鱼水难分的地步。这12身伎乐飞天,她们演奏着琵琶、箜筷、鼓、箫、笛、笙、排箫等。
这些飞天,其用笔之流利婉转,与其说是出自高手的神笔,不如说是春蚕吐丝。
在那12身优美的伎乐飞天中,奏箜篌的飞天正在安详自然地挥动纤巧的双手,弹奏出清脆悦耳的乐声,似美玉碎裂的声音,又像风凰的鸣叫,似带露的荷花在低怨,又像芳香的兰花在纵笑。
那手执琵琶的飞天,好像正在构思一曲新颖的“琵琶行”,用白居易的诗句去披露她胸中的构思,一定相得益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我们迷离恍惚地沉醉在不尽的声韵中。
隋代飞天的飘带曲折翻卷,加上大动作的舞姿,显得动感较强。再配以波浪形的五彩缤纷的唐草卷叶,推波逐浪,使飞天和花草行云都在用同一个速度流转运行。
有的飞天紧贴蓝天,好像不是在窟壁上飞行,而是在浩瀚无垠的太空中疾飞速翔,势如流云飞渡,花随人舞。”
这完全是绘画与声韵的联想。两位先生在绘声绘色的描述飞天舞蹈、讲述绘画时已经沉浸在敦煌神韵之中,他们不同于文献研究学者的引经据典,是艺术家的联想和冲动。
敦煌壁画中的西魏飞天
敦煌壁画中的北魏飞天
敦煌隋代石窟中天顶的莲花花心有三只兔子向一个方向奔跑,三只兔子只绘了三只耳朵,每一只兔子借用另一只兔子的耳朵,匠师的巧妙创作如同音乐中的“多段并置结构”或者'三分性结构'。
唐代文宗皇帝曾向全国发出了一道罕见的诏书,御封李白的歌诗、张旭草书、裴旻剑舞为大唐“三绝”。
李白完全打破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端,达到了任意随性之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
张旭是极有个性的草书大家,因他常喝得大醉,就呼叫狂走,然后落笔成书,甚至以头发蘸墨书写,故又有“张颠”的雅称。
裴旻的剑舞与李白的诗歌,张旭的狂草相提并论,其技艺非常高超。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电光霍霍,气冲斗牛。剑舞经长期流传,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缓慢、典雅的女性舞蹈。表演时旋转和甩动短剑剑柄与剑体,使其发出有规律的音响,与优美的舞姿相辅相成。
这些都是艺术的颠覆、跨界和延伸。
另外。与李白齐名的诗人白居易在《胡旋女》的诗句: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
此情此景。与敦煌220窟壁画如出一辙,是当代学者解译敦煌古舞谱、舞蹈家创作敦煌舞的重要依据。
常书鸿先生的《敦煌大佛殿》,是他刚到敦煌时根据想象描绘的唐代盛会,仿佛穿越到千年前带有音响的辉煌场景。
常书鸿先生的《敦煌大佛殿》
1985年我陪同常书鸿、李承仙先生,开始了一次跨越时空的飞天之旅。在东京中国大使馆主持的日本文化艺术界和欢迎会上,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说,古代来自中国无名画工为古都奈良绘制了飞天,1300年后的今天,两位先生又将飞天带到了日本上空、飘落在奈良法隆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
《来自丝绸之路的飞天——法隆寺飞天开光》(日本NHK出版)
《来自丝绸之路的飞天——法隆寺飞天开光》(日本NHK出版)
我们在日本奈良考察了被称为东洋最美飞天的法隆寺壁画,主人特意安排了一场《兰陵王》的专场演出,这是源自中国唐代的日本宫廷雅乐,演奏中使用的乐器完全与中国敦煌壁画中相同。常书鸿先生打开画本,满怀激情的根据舞姿和音乐节奏画了很多速写,我当时隐隐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关联,这种感觉一直引领我数十年来不断探索音乐与绘画关系。而在跟随他们考察、研究和创作中,这些感觉不断沁入内心,成为之后在联觉艺术创作中不断涌现的灵感。
常书鸿、李承仙作画
两位先生作画
丝绸之路敦煌的音律和舞蹈节奏等动态信息只能通过图像文字和口口相传流传至今,而联觉艺术家则是在壁画和古代遗址的“场”感受探求其中隐含无形的信息和神韵,通过创作重生。
音乐与绘画关系是从牛顿、康定斯基、恩伯格开始,是前人从未深涉的领域和未解之谜,几十年来我从对音乐绘画直觉开始走回敦煌,只有不断挑战才有新的突破和作品。
关于音乐·绘画联觉艺术创作中的敦煌元素,请由沈教授做详尽介绍。
近十几年来,我在这方面还做出一些探索:
2011年在法国尼斯的古罗马城墙下、2013年在尼斯大剧院由法国艺术家创作了两场《常书鸿的一生》音乐歌唱朗诵晚会,我第一次登台在数百名盛装的观众前同步完成了体现丝绸之路敦煌飞天和法国的《地中海的太阳》《和平的彩虹》音画作品,赠送给尼斯亚洲博物馆。
《心经》完成作品
2013年,接到国际残疾人大会组委会邀请,希望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为世界残联大会与王菲演唱的《心经》同步创作一幅大型音画作品,在几个月苦思不得其解的一天黎明,我在敦煌听到远处雷音寺传来的晨钟声时,眼前突然浮现出漂浮在环宇中的莲花,小稿得到了组委会的赞扬,并与心经的音乐吟唱同步完成了巨幅作品《心经》;
2015年在伊朗与《鸿雁》的音画同步创作赠送给甘肃省姐妹省伊朗库布省;
在意大利米兰昂布诺奇博物馆广场创作《钱江潮》
2016年我在意大利米兰与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二乐章同步创作了音画作品《钱江潮》赠送给米兰昂布诺修艺术博物馆。
三年前一次偶然机会,我在学校现代音乐会时认识了作曲指挥系的沈蔺纳教授,这次邂逅从此开始了音乐理论与绘画理论的系统研究,沈老师根据我的绘画创作风格选择了几位作曲家的作品开始了第一步探索,我们讨论音乐构成材料,如:主题旋律、调性和声色彩、配器音色的色彩、多声部的层次等与绘画的关系、分析作品的曲式结构,试图寻找出每部作品与绘画的内在联系和本质的关联。
我们分析挪威作曲家爱德华·格里格为剧作家易卜生诗剧《培尔·金特》的配乐,根据第一组曲中的《晨曲》——描写摩洛哥清晨之美景的音乐进入了《晨曲》音画的同步创作。
根据《培尔·金特》第四乐章《山魔王的大厅》黑暗恐怖的节奏律动、由弱至强的力度的音乐进入了《山洞魔王》音画的同步创作。等等。
培尔·金特《晨曲》小稿
《山魔王的大厅》小稿
我们从去年起将联觉艺术实践作为学校的研究生选修课程,这是首次在国内外艺术大学设置的新课程,两期报名逾百人。我们带领这些音乐专业的学生进行联觉艺术绘画实践,产生了一批优秀作品。
2019年的世界环境大会
出席2019年联合国世界环境大会
2017年,我接到联合国环境署邀请,参加世界环境大会并为大会创作一幅体现地球环境和绿色希望的作品,沈教授选择了捷克作曲家斯美塔纳的交响诗《我的祖国》,这是一首体现人文历史、自然风光雄浑壮丽、高潮与平缓跌宕起伏的交响乐,我们反复推敲并做了无数次草图和小稿,出发前在工作室进行了两幅同步创作,之后远赴非洲内罗毕,在联合国大会进行第三幅创作《我们的星球——绿色希望之路》,当12分钟的乐曲终了、巨幅作品完成时,来自世界各地的各国代表和观众发出了热烈的掌声,联合国环境署负责人说:我们将很骄傲的接受、收藏这幅作品并悬挂在我们总部。
一位的联合国官员激动的对我说:我的祖国是捷克,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
创作《我们的星球——绿色希望之路》
《我们的星球——绿色希望之路》获合国环境署收藏
2019年4月,我在日本聆听了沈教授新作《下四川》音频,这是根据甘肃省东乡族花儿改编的,我感觉到这凄苦悠扬的音律分明是常书鸿李承仙两位先生毕生守护敦煌的爱情和命运,我立即飞回学校,在沈老师对音乐结构解说和指导下创作了音画《下四川》,我在创作时眼前不断浮现出四十年前两位先生催人泪下的故事、滑动在速写本上的线条和飞天的色彩,画面中心由许多飞天飘带形成了歌词中的红牡丹……。
《下四川》
2019年9月新中国成立70周年到来之前,在嘉峪关长城龙林中心点与《红旗颂》雄浑激昂的管弦乐回响中创作了音画作品《红旗颂》,这是我2000年创作人类最大的一平方公里的环境艺术品;
同时我又在敦煌莫高窟父亲墓碑前完成了与喜多郎《丝绸之路》音乐的作品《丝绸之路》,因为这首音乐陪伴着我在丝绸之路和东瀛37年的艺术创作、1994年和2003年又取代告别曲送别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红旗颂》作品
《丝绸之路》作品
最后,我想用一个小插曲作为结尾:
1985年8月12日下午当我们完成对法隆寺考察,全家从大阪飞回东京,在抵达东京几小时后日本所有媒体报道了一条震惊世界的消息:当天傍晚从东京返回大阪的日航123航班飞机起飞后不久由于尾部金属疲劳而解体失事。20年后我在东京的一个招待会上见到日本航空公司总裁,当我问起我们那年乘坐的是不是返程坠落的那架飞机,他沉默片刻,突然说:“是飞天保佑了你们”。
是丝路飞天和天籁之声伴随着我飞升和攀登艺术高峰。
1985年8月12日,常书鸿、李承仙、常嘉煌在回东京前访问国立奈良博物馆,左起第二位起:奈良博物馆馆长、常书鸿、李承仙、常嘉煌、法隆寺高田良信执事长、浅草运行寺菅原钧住持。
常嘉煌
2020年11月21日视频发言
2021年2月27日(第10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