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种死法都可以,就是不要得口腔癌

【本文节选自《实习医生》,作者: 阿布,中国工人出版社。经出版公司已授权在网易新闻平台连载发布。】

病房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脸谱,像京剧一样,每个脸谱代表着不同的故事。嘴角犹似有槟榔汁的砂石车司机之脸,殷实小生意人的和气生财之脸,郁郁寡欢失业中年人之脸。每张看似不同的面孔底下,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祸胎——癌细胞在阴暗潮湿的口腔中悄悄孵育,像秋天雨后的森林里,一朵恶意的毒蕈。

这两周轮训到耳鼻喉科的头颈癌组,病房里人数最多的便是口腔癌病人。每位口腔癌患者病灶虽不相同,病史却搬演同一套剧本。大约是口腔里一块伤口长久没好,不痛也不红不肿,没怎么在意;之后某天洗澡时却发现颈子上肿了一个小块,是癌细胞在淋巴结中占地为王。如同其他厄运、车祸与鸟粪,癌症总是突如其来,在一切美好的晴天里凭空落在身上。

大学四年级时,曾在学校实验室里帮忙处理口腔癌的切片标本。那些染色好的玻片放在显微镜下,焦距调好,视野里出现了艳艳的沃土,那是口腔黏膜的地形剖面图。癌细胞的溃疡在地表形成火山口,艳红色的熔岩向下流窜,在血肉的领土上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

不同人的肿瘤,在蜡块里静静封藏着不同的故事;但显微镜下的癌细胞,却都有着相似的脸。它们比较趋近于生命原始的形态,被激发了,充满野性,在广阔的黏漠草原上奔跑、繁殖。它们拒绝依照基因的天命行动,成为坚硬扁平、具保护性的表皮,反而深入软组织内攻城略地,建筑自己的城寨,据地为王。

然而,有些肿瘤细胞潜意识里带有前世的记忆,即使已经癌化,依然像上皮细胞一样分泌着角质。那些深埋组织内的角质,在染色下形成一串桃红色的珍珠(角化珠,keratin pearI)。显微镜底下那肿瘤切片里,如锦盒坠地,红色背景下大大小小的珍珠四散各处。

我所看到的那片玻片,取自一个年轻室内设计师的嘴唇。曾经红润柔软的嘴唇,槟榔汁四溢的嘴唇,潮汐般吻过许多女子与酒杯的嘴唇,咬着滤嘴镶有金色英文字的洋烟的嘴唇。

带着肿瘤的嘴唇最终被切下来,与癌细胞一起封在蜡块里。

所有的故事都失去了声音,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语言,都绑上铅块沉入湖底。照着病历号,我翻出他的病历,厚厚一叠,对应着折磨的重量。英文字在病历纸上排列组合,记载了一个故事 : 二乘三公分的溃疡,三个月,有抽烟、喝酒、嚼槟榔的习惯;何时发现病灶,何时做了病理切片、做了全身骨扫描,又何时做了计算机断层,显示颈部淋巴结转移。

那些冷硬的医学名词迷宫之间,渐渐浮现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没读过什么书,年轻时从学徒开始做起,肯拼,肯干,终于二十几岁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喜欢穿紧身黑T恤,偶尔上健身房,平常喜欢跟朋友或客户到热炒店吃一餐,烟与槟榔则是他燃烧黑夜成创作温度的帮手。拼个几年,存点钱结婚之后就不用再这么累了。他洗了脸,看着镜中黑眼圈的自己,似乎变瘦了;揉揉眼睛,自言自语:“应该是最近经常熬夜,火气有点大,嘴巴里的伤口怎么一直都没好……”

手术开始

病人全身被绿色的无菌单埋住了,只露出半张被碘酒染上淡淡颜色的脸,脸上有一些线条,是下刀时的记号。手术刀划过病人的脸,绷紧的黄色表皮随着刀痕分开,露出底下白色的皮下组织;鲜血渗出,我手持抽吸器的铁管紧跟在刀痕之后吸去血迹。

几分钟之后,病人的脸颊便与其上半部分离开了。接下来气动锯锯开他的下颔骨,我们的目标是要取下大约四分之一的脸。病人在麻醉下深深睡着,丝毫不知道此刻自己熟悉的面孔正在一点一滴剥落。

头颈部由于解剖结构复杂,充满了骨头与大血管,手术时无法像其他肿瘤手术一样大开大阖,把癌组织一网打尽;而且位于脸上的显要位置,常常为主刀医师留下难题。切得少一点,就有癌细胞扩散的风险;切得多一点,整张脸孔就变得支离破碎。

曾经跟过一台非常罕见的刀,病人的癌瘤深埋在鼻窦内。鼻窦是脸底下四通八达的密道,上至额头,后可延伸至大脑前方。

主刀者在他的面孔中央开凿了一个大洞,将整个左眼,连同眼眶、鼻子,全数切除。我站在手术台旁,看着那取下来的眼睛与鼻子,半张脸,像一块瘫软的黏土,陈列在绿色的布巾上;眼睛灰蒙蒙地半开着,依然睁着盯着我瞧,那已死的目光像是要看到心里深处,告诉我他的悲惨故事。

因为拥有整形外科坚强的后盾,耳鼻喉科医师可以放胆地开刀。只要遇到口腔癌的刀,那间刀房整天都要被包下来了。早晨九点左右开始下刀,耳鼻喉科在上面清除肿瘤,整形外科同时在大腿另辟战场,取厚实的大腿肌做重建的皮瓣。

中午左右,肿瘤已切除完毕。耳鼻喉科医师留下几条血管的断端,给整形外科接血管。下午场是整形外科独挑大梁,将带有血管根部的大腿皮瓣接上头颈部的血管,让它在异乡生根,重回血液流域。

从大腿到脸这段距离,虽然短,外科医师却已经走了好几十年。

皮瓣重建手术的成败,绝大部分取决于血管是否接得顺利。有时血管彼此接纳,那块苍白的肉开始出现血色;若是血液流通不顺,则必须把线全部拆掉,重来一次。此时已经晚上七八点,一台刀开十二小时在这里是稀松平常的事。

手术后通常会多观察一两个小时,病人才能从麻醉中醒过来,推出刀房;然后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摸索认识自己的第二张脸——疾病的脸。

研究指出,口腔癌患者同时罹患忧郁症的比例极高。这种癌症与喜好奇袭般远端转移的肺癌不同,它是稳扎稳打的军事家,一个淋巴结接着一个淋巴结地攻城略地,以局部转移为主。曾有位主治医师跟我说过,他在医科学生时期曾经下乡服务,看见因医学尚未普及而病情拖延许久的口腔癌病人,从此发誓以后哪种死法都可以,就是不要得口腔癌。

他说,他看到那些坐在三合院前的老人,脸颊已被癌细胞吃烂一个大洞,透过那个无言的深井,可直接看进口腔;纱布挡不住黄白的脓液渗出,苍蝇在一旁飞绕,没人愿意靠近。他日夜看着镜子里,自己熟悉的面孔逐步被癌细胞吞噬,由内而外翻转成另一张癌之脸。偏偏口腔癌的特色是,要是没有感染或其他并发症的话,这样的状况还有许久寿命可活。

在全民健保的时代,这样的故事似乎少得多了。然而走在医院里,依然可以明显地辨认出那些口腔癌患者。大多数的癌症切除后对外观几乎完全不影响,但脸不是。脸是书皮,是封面,唯有翻开它,才能进入内文的主题;但他是一本命运印坏了的杂志,人们走过他身边,留下狐疑又恐惧的眼神,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

他默默地把口罩拉上。

那些病人们常安静地聚集在交通车的等车处,在不同院区的门诊之间游牧。面无表情,赖以灌食维生的鼻胃管从鼻孔里伸出来细细地像一条蛇,往后绕在耳朵上:他们是哀愁的弄蛇人。

然后是他们的脸颊,像是做坏的捏面人一样,被塞了一块颜色与周遭不同的突兀面团。补上去的皮瓣填满脸上伤口,却也牵连了两片嘴唇;从此城门紧闭,困住了发音与进食。

门诊病人大多是手术后回诊的老病人,那些皮瓣被时间渐渐磨平,颜色转淡。但随之而来是组织自己纤维化收缩的力道,缓慢却坚决如一副门闩;若缺乏复健,有可能永远地关上了嘴巴。

之后便是长达数年的抗战。病人被教导练习张嘴,张嘴,如鱼渴望氧气般,日复一日艰难地张着嘴。若是现在嫌痛不张,之后等组织定形,就再也无法开口了。无法开口,也无法紧闭;唇角是胚胎发育时,大自然之手的巧思,整形外科再如何出神入化,也无法重建另一个功能完全正常的唇角。

曾经访谈过一位口腔癌的病人,因为术后的纤维化,他无法张口,只能用可以动的那边的嘴唇,艰难地挤出一个一个字。有些调皮的字,从无法紧闭的嘴角随着风溜走了,病人迟疑了几秒,看了我一眼;但我并不特意去追赶它们,假装我听得懂。

在访谈过程中,一丝口水离开唇角的缝隙,缓慢地沿着皮瓣的弧度垂下来,在阳光下拖着晶莹的尾巴。他的妻子随侍在旁,每隔几分钟,就要帮他把口水擦掉。我不知她怎么重新认识丈夫新的脸孔,或是怎样在他汤汁、口水滴得到处都是时,学习像照顾他们共有的小孩一样,照顾他。

每次门诊,病人一个一个排着队,吃力地把嘴张到最大,主治医师拿尺衡量嘴巴张开的距离;二点五公分,三公分,逐一记录在病历上。对,很好,今天有比之前进步哦,回去要继续练习张嘴巴。病人带着一丝被称赞的羞怯,讪着脸点点头。

那是最艰难的一段距离了;许多病人前半生走过了有风雨也有晴天的长路,后半生却待在家里,与他们的脸,在公分与公分之间,进行一场无声的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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