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何尝不是一座富矿,评邵忠奇小说《满叔和他的矿山》

生活何尝不是一座富矿

——评邵忠奇小说《满叔和他的矿山》

文/廖泳清

▲原磺厂三工区(刘畅 图)

读泸州作家邵忠奇的中篇小说《满叔和他的矿山》,让我想起法国戏剧家罗歇·马丁·杜伽尔的话:“生活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渴望,渴望不断上升,变得更伟大而高贵。”“伟大而高贵”的“渴望”,推着写作者去采集生活的蜜糖,创作属于每个时代的嘹亮旋律。而酿造蜜糖的“艺术之花”,往往静静地盛开在生活的原野,有时也像地下的岩浆,禁不住岁月的发酵喷涌而出,化为激昂的时代乐章。
和忠奇交谈,试问哪一朵是他的“艺术之花”?他说,我的作品皆有所见所闻所感。“生活确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源泉。”正是他青年时代在磺厂居住了十年,有多个矿业朋友,深悉其命运跌宕、生活酸甜苦咸,才写出了真实可感、复杂纠葛的经历情感。
作为硫铁矿开采、改革、转型的代表人物,“满叔”和两万多矿工的命运在时代大潮中起起落落,他们自豪、骄傲、光荣过,随着企业关停破产,巨大的失落、愤懑、无奈、转型的疼痛、发达的欣悦……强烈的心理落差,尖锐的矛盾冲突,把小说一次次推向高潮,人物形象丰满而鲜亮起来。
文章首先以进入耄耋的满叔怪诞的梦境拆线,拉开了惊心动魄的改革历程回忆。那么多人的牺牲,那么多年的开采,光荣、骄傲,忽然面临被关闭、停业、下岗,未知的前途、窘困的现状、不舍的情感,使狂躁与怨骂像一个火药桶,点燃了阴沉潦倒的矿山。
随着故事铺叙的展开,一座大型矿山 “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大浪的冲击让它千疮百孔。但是这艘大船一应俱全……也许,这是大船即将沉没前最后的机会。”改制时,有人抓住了机遇,发达了,富裕了;更多的人面临的是不解,困惑,在阵痛与徘徊中,有的转型,有的出走,有的坚守,或无奈或主动开启了新生活。在激烈的戏剧化冲突中,矿工们吵闹、争斗、群殴、破坏机械设备,每个人都经历了一次次撕裂。那些奉献与磨砺,血性与柔情,利益的取舍,在苍凉的总基调下,不同的个性展示出不同的心态,不同的选择引向不同的命运,留给读者的是长久的思索、耐嚼的启迪。
曾几何时,开矿,逐利,是贫困山区摆脱贫困的“不二法门”。随着环境不堪重负,土法炼磺退出历史舞台亦是必然。“满叔”们的焦虑与不舍,恰恰表现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磺厂要垮,只手擎天的满叔你拦得住?”这样的矛盾与纠结,而这样的纠结,汇演为上千人轰轰烈烈的最后一次炼磺,用“最大的回光返照”,将炼磺人对矿山的依恋情结,悲壮的精气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关停的焦躁等待中,满叔一家一户去动员,满怀不舍情怀的矿工又一次回到岗位,把冒着生命危险挖出的最后一批硫矿炼成产品,“一块块呈六角体形状的磺砖闪耀着金色的光辉……”虽无述评,却表现了炽热的爱与强烈的依恋,矿工的挚爱在此升华。沸腾的青春岂容忘却,尤其是血与火的历程,灵与肉的结晶。饭碗都没有了,没有工资无偿贡献,欲哭无泪的最后一次炼磺,显然不是为了表达炼磺人的高大上,而是表达一种普通劳动者朴素的纠结,一群推动方向的迷惘行进者,在回溯激情燃烧岁月与展望未来中,去“完善”卑微的生命,找到情感渲泻口,这种情怀和叙述方式,“于无声处听惊雷”引发了读者强烈的震撼和共鸣。
小说在冷峻中不乏激情,看似平淡中迭现撼人心魄。尖锐的矛盾,不仅表现为矿工对革掉饭碗的不满,还表现为厂社之间的矛盾,农民与工人的争斗以及国家政策的不完善。磺厂内部,改革的躁动充斥始终,有人抢夺财产物资,有人舍身护厂护矿;煤矿的存在剥夺了农地,于是有农民觊觎矿地,有矿工半智斗勇护地,开荒,毁地,械斗,招标,争采,斗殴,矿难,发财,绿化开发……在利益格局面前,甚至隐含了阴谋诡计图财害命的勾当。场面几度似要失控,情节柳暗忽又花明,矛盾的解决促使着艰难的改革一步步推进,矿工命运的分化让人喟然叹息。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谁身上不是一座山。”多少人为改革付出了牺牲,难得的是精神意念的坚守。以满叔为代表的炼磺人,为了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开荒种粮;又为了固化土地界限,为了县长“谁种树是谁的”金铁之诺,满叔他们选择了一条艰辛的养地、种树、复垦、退耕之路。改革淹漫数十年,“满叔”们涵养生态,改良土地,虽为环境所迫,生存所需,并非想象的“无私奉献”,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付出了代价,走出了“自救”的路子,护出了青山绿水,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小说开头和结尾围绕满叔的“梦”,实质上始终隐伏着矿山与农地政策之间历史与现实的冲突,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联想空间,给社会留下了深沉的思考。小说留白未给出简单的答案,这既是生活的真实镜象,也是多彩生活驰骋艺术世界的巨大魅力。
小说人物性格鲜明,俨然普罗世象众生“上河图”。瞧瞧这些名字:卢乔乔、陈根子、薛老猫、邱顺顺、王三三、爱黄、李鼓眼……土得掉渣,一听就想起小时候乡村的同学。一言一行,一颦一动,“满叔们”的形象鲜活起来:邱顺顺们的自私与义气、粗糙与细腻,王三三们的狡黠与善良、勤劳与狭隘,万铁章的油滑与世故、忠诚与担当,爱黄的阴险与深沉、执着与血性,苗二、薛老猫的狡黠与自私,罗克刚的圆滑与冷静、成熟与练达……冷酷的现实充满血泪。场景众多,有条不紊,各色人物走马登场,在短短的篇章中得以精彩呈现,展示了作者驾驭故事的功夫。
小说语言简练生动,活用了众多川南方言俚语。叙事演进中,恰当的场景描写有机嵌入,恰如其分地渲染了氛围,巧妙增强了文章感染力。比如:“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满叔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他浑身一抽,如同体内隐藏了一个小型发电机,突然通电了。”“有人撕扯着头发大喊大叫,有人靠在桌子边痛哭流涕,还有几个拍着水泥墙壁高声咒骂。整个厂部犹如发疯的变奏曲,噪音直冲云霄。”“他不说话,可不是冲着孙子去的。他的头上始终悬着一块石头,那就是这些天反复困扰着他的那个梦。”方言俚语的熟练运用,体现了地域特色,让读者在饶有趣味的阅读中获得美的享受。比如“冷木啾啾”“湿漉漉”“咕噜咕噜”“岩鹰打瞌睡主意在心头”“干扁扁焉拜拜”“懒得烧蛇吃”“眼睛鼓得像两个牛卵子”。
当然,小说也有争议,或曰提升处。比如,背景交待语焉不详,耍诡计的获利、暴富者的偶然,“满叔”的思绪与故事的主旨联结、照应还比较牵强,一些情节还有待雕琢。也许作者有意模糊处理,但在情节设计上可以进一步完善细化。
“土地是以他的肥沃和收获而被估价的,如果种下才能,需要辛勤浇灌,才能收获精神的果实。”愿忠奇同志继续挖取乡土“富矿”,用心血浇灌思想新苗,育出更茁壮的文学之树,带给我们更多惊喜和期待。

作者简介

廖泳清,1970年生于四川泸州。著有诗集《酒城心语》《半盏月光》、散文集《笔峰倚梦》,编著《泸州脊梁》,参与《四川历史人物》画册、《泸州全书》撰稿。发表作品数百万字。有报告文学、散文、诗歌在《人民文学》《中国报告文学》《诗国》《草堂》等发表。获得中国新写实主义诗歌十佳作品奖、四川优秀散文奖、泸州年度文学奖等奖项。

邵忠奇小说《满叔和他的矿山》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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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鼓眼、邱顺顺正在厂部商店坝坝的茶馆里赌钱。说赌,实际上也没多大的赌。每人攥在手头的都是些油腻腻、毛翻翻的小票子。但他们赌得认真,赌得执著,赌得高兴。正赌在兴头上,王三三进来,扯声咽气的尖叫破坏了他们的兴趣。王三三说:“你们还不快回家去,工作组正在挨家挨户串门,要清算补发拖欠的工资。见不到人,就不认账了。”

满屋子打着麻将的人都慌了。李鼓眼起身,整理着一大把零钞,眼睛鼓得像两个牛卵子:“妈拉个鸡巴的工作组,老子786.66的工资要是少了一分,我就拽他们到天塘去吃黄泔水,看哪个怕哪个?”邱顺顺输了十多块钱,正在气头上,一看人要走,怕场合散了没机会捞回来,就说:“走球啥子走?就是社会都变球了,他们不来我还就去找他们,有账算不落,又不是好鸡巴多的一堆银子。”

王三三站着看。几座子人又稳定下来,依旧打着牌,边打边谈磺厂的改制。骂完工作组,又骂万铁章,还有前厂长娄兴明。有谁冒出一句:“二工区的高煤,一天一个价,值钱得很。”李鼓眼说:“二矿井是娄兴明退下来那年,包给了苟村村长杜成奎,合同一订就是五打五十年,娄兴明绝对有干股。”王三三说:“现在还只去了一两年,他的票儿像高炉坡的煤炭——越堆越高了。”邱顺顺问:“一个月会有多少?”李鼓眼比划着在掌上弯下小指头说:“少说也要三四万吧。”邱顺顺说:“磺厂还拖着我几百块钱,大半年的工资,老子不管他什么工作组,直接去把井口炸封球了。”李鼓眼说:“杜成奎是娄兴明的妹弟,上面下头都有关系,现在人心都不齐,枪打出头鸟,你敢去?”

承包出去的矿井都一律停产等待改制,杜成奎却还在偷偷干。地面看似平静,井下却分布着200多人,三班倒。近几年硫磺不再由国家调控,价格放开了,反而特别掉价,跌至400多元一吨,连成本都保不住了,硫铁矿早没采了,就采煤,煤炭的价格一再攀升,连煤矸石间杂的渣都特别值钱。

改制工作组是县上派来的,住在厂部的旅馆,吃在食堂。他们的工作先是搞清产核资,每一个车间每一台设备,都一一登记估算,忙得很。此前拖欠工人的工资,还有独生子女费等也清算了,刚张贴在工会的大门口,就引来了不少人。然而问题正是买断工龄那一笔,那才是涉及到矿工今后的依靠和保障呢。最尖锐的问题往往要留到最后,越往最后,麻烦就会越多。买断工龄这笔账务一公布出来,眼瞅着扣除养老保险后,没有剩下几个,磺厂的工人就开始发疯了。整个厂部在短短五分钟内陷入了一片大混乱中。有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有人靠在桌子边痛哭流涕,还有几个拍着水泥墙壁高声咒骂。整个厂部犹如发疯的变奏曲,噪音直冲云霄。副县长罗克刚任改制组组长,他的办公室紧闭着,不管大家怎么捶门他就是不为所动。

厂部这边买断工龄的事情正吵闹得不可开交,而另一边的李鼓眼、张妞芬已经带着三四十号人,都拿着铁铲子气势汹汹到了二工区的煤场,说要封井,还要求停止卖煤。空旷的煤场立刻现的十分热闹。几个农民工正往一辆货车上上煤炭,神还没缓过来就被缴了铁铲,李鼓眼可不管煤场那几个人连声责问“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他一跃爬上车,将半车煤炭一铲铲铲下来。

不久,井下的农民工都出来了,杜成奎闻讯也来了。杜成奎问:“为什么不准上煤?”李鼓眼冷笑道:“便说上煤,还不准你挖煤呢?”杜成奎起火了,红着一张脸气狠狠拿起一把铁铲,像是要打架。

几十号矿工一齐举起铁铲,怒怼着杜成奎:“你敢干啥子?”李鼓眼、陈根子站在最前面。不一会儿,井下的民工都陆陆续续出来了,大约有五六十号,苗二薛老猫站最前面,乱糟糟的煤场立即变成了一锅炒热的豆子。看着自己人比李鼓眼他们的人多,杜成奎就来了底气,大叫一声:“谁要阻拦,这堆煤炭就给他陪葬!”一边说,一边亲自拿来铁铲,将煤炭铲入车厢,还没有铲到第三下,双方就地捡起煤渣、拿着铲把一股脑混战在一起了。

凌晨三点,厂部突然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两百号工人簇拥着五六个担架摆在工作组驻地。大门口还举着一副白底黑字的标语:“严惩腐败分子娄兴明出卖二矿井!”罗克刚不得不起床,和一些人出现在阳台上。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关键的是要安抚好带头的闹事者。一群工人聚集起来的能量是巨大的,要处置得先和他们的首领进行座谈。这时候,根子与李鼓眼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两人自然就被当作首领了。罗克刚下楼,才走了几步,却感到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对对方说话,“座谈?座谈倒是座谈,但是这么多人闹哄哄的,安静得下来吗?”罗克刚很快走到人旁,轻声叫:“根子根子。”

根子不知道罗克刚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吓得把头扭向一边。

罗克刚又叫:“鼓眼,鼓眼。”

李鼓眼胆子大,他和罗克刚早就混熟了。他回过头来,怒目圆睁道:“苟村村长打伤了人,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腐败分子!”

罗克刚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心里反而自然些:“闹事者无非就是想要发泄一下嘛,发泄了就好。”罗克刚说:“我们已经通知医院了,伤者先拉去救治...... ”

一群人憋不住了,大声责问:“为什么不抓杜成奎?”

罗克刚说:“这样好不好,你们前面这几个,到我办公室座谈,怎么样?”

“不行,要去一起去!”一群人撒起泼来。罗克刚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语气也慢慢有了硬度:“我们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改制组,容不得任何人胡来!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安排警力了。”

“抓人吗?”王三三跳起来,顺手接过那幅标语,两下揉成一团往罗克刚怀里一掼,“好啊你安排警力抓人啊,我们没有吃的,正想进去坐两天呢!”罗克刚猝不及防,手里拿着一团烂纸,气得脸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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