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昆山专栏】卖花娘子
卖花娘子
作者:邹昆山
(一)
从未到过婆家的张家媳妇,将随丈夫出差,顺便带着小孩贝贝回家看看,消息早在小镇传开,谁都想一睹她的风采,张大娘忙得不可开交,洗被子,晒床铺,抹门窗,准备各种好吃的东西,扎扎实实忙了半个月,终于把媳妇和小孙孙盼到了,只是儿子因为工作关系,半路里被截留在省城,据媳妇说,要过几天才能来。
张家媳妇的光临,在小镇成了头条新闻,见到的人都说:
“这媳妇长得体面,穿得漂亮阔气,水灵灵一枝出水芙蓉。”
“到底是大地方来的,见过世面,端庄大方,文明秀气,不像咱们乡下人那样粗俗浅薄。”
青年男子甚至舌尖抵住上颚发出“咂咂”的羡慕惊叹:
“这娘们有一种特殊的神韵,奇异的魅力!见着她,真有点神不守舍,魂不附体。”
当然,也有心怀妒意,故意抬杠的:
“算什么罗,人家保养得好嘛!听说她不用别人的茶杯,不跟大伙共碗筷,连回家探亲,还自带洗脸洗脚盆哩!”
“这叫摆格,我不相信。”
“信不信随你,反正事实归事实,龟孙子骗你,人家讲卫生……”
“讲卫生?我就不信!她跟她男人干那个,难道嘴上还擦酒精?”
“嘻嘻,擦不擦酒精,我说不准,反正你只要见着她,保管骨头都要散架……”
张家媳妇果真如人们议论的那样美丽,高挑个儿,白嫩皮肤,眉清目秀,鼻梁上那副玳瑁色的近视眼镜,含蓄地表明着她的知识与修养,她身穿鱼白色绣花真丝宽袖上衣,显得飘逸潇洒,下穿白色齐膝中裤,裤口还缀着一圈荷叶边,与上衣配得十分协调,肉色长丝光袜配上奶黄色高跟皮鞋,更使她显得亭亭玉立;齐肩的大波浪披发上横束一条淡紫色宽带,绚丽夺目。她,举止矜持娇贵,脸上好像总露着一种高傲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有意摆出大城市里见多识广的架势,对这个不足万人的小镇真有点不屑一顾。
她,赢得了小镇普遍的赏识、赞叹和青睐,大家异口同声称赞张大娘福气好。张大娘更是喜得嘴巴都合不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半月来,擦洗操劳,累得腰酸背疼,老眼昏花,这阵子得到了最大的抱赏。她把媳妇和小贝贝让在最显眼的位置,就像摆着一套称心如意的展品,任人鉴赏夸赞,左邻右舍的婆婆娭毑们、堂客们、孩子们挤塞了门框、窗口,张家媳妇顿时觉得自己突然置身在舞台中央,那一张张钦羡夸赞的笑脸,就像那扑朔迷离的灯光布景,绕着她闪动、旋转、飞舞,烘云托月似地簇拥着她,她有些不自在了。偏偏这时,闯进来一位鬓发斑白的娭毑,睁着核桃似的眼睛,两手钳住张家媳妇的双肩,呆呆地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着她,那干瘪的嘴唇讷讷连声,像惊叹又像自语:“好体面,好体面!”
这位陌生娭毑过份热情的举动,使张家媳妇更加手足无所措,她吃惊地连连后退,终于挣脱了那钳住双肩的手,不想白发娭毑竟然俯身下去,紧紧抱住小贝贝,尽管老人那样亲切和善地笑着夸耀孩子乖巧,漂亮,可爱,然而,她那满脸蚯蚓似的皱纹勾勒出来的笑容,在孩子眼里,实在比怪物更可怕,贝贝吓得哇哇直哭,年轻的妈妈赶忙弯腰护住孩子,亲着孩子的脸哄道:“贝贝乖乖,啊,贝贝乖乖,奶奶喜欢你,逗你玩玩……”眉宇间却流露出对老人不满的神情。
白发娭毑炮烙似地缩回了手,痴呆嗫嚅地说:“别怕,别怕,要是我家媳妇还在,孙儿也跟你一样大了。嘻嘻,乖乖,”边说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张家媳妇心里一凉,仿佛一股阴风吹了进来,把浓雾似的疑团塞进了她的胸腔,待看热闹的人散尽,她忙问婆婆,婆婆说:
“刚才抹眼泪的是隔壁的秦大娘,她原来也有个好体面的媳妇,只是四年前当了卖花娘子。”
“卖花娘子?真看不出,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居然还有卖花的。”
“你认为真是卖花吗?”婆婆不禁笑了,她想,到底是城里媳妇,不谙世事,便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秦大娘的媳妇中邪难产,大人小孩都没救活,”
“为什么叫'卖花娘子’呢?”
“生孩子死的,坟头上放只破篮,里面装几块尿片,旁边放一把油纸伞,这号鬼叫'胤溺鬼’,又叫'卖花娘子’,火焰低的人常常能看见她撑着伞,挽着篮,花枝招展去找替身,她到谁家,谁家就要遭殃。”
婆婆的声音显得更加神秘,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过似的,媳妇只淡淡一笑,似乎是强作镇定:
“哪有这回事?”
“你们后生家不晓得,禁忌还是有的,不信不行!”婆婆仍然使用告诚的语气,“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媳妇驮了肚(怀孕),不喜欢年轻女人到家里串门,两个女人吵架,骂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卖花娘子’,要是说一声'卖花娘子’,那就要拼命。”
张家媳妇不置可否,没有应声,婆婆话锋一转,又回到了秦大娘身上:“真可怜啊,晓得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她常常梦见媳妇带着小孙孙来看她哩!”
婆婆的语调中充满了对秦大娘的同情怜悯,又明显地流露出自家团聚的幸福自豪。张家媳妇品味着婆婆的话,虽然她不信迷信,但婆婆的话都似乎给了她某种心理暗示。自然地浮起一丝空虚不安的感觉。
这时,有个妇女提一大篮包封从门前经过,张大娘笑着招呼道:“你真孝敬啊,包了这么多包,祖宗菩萨会保佑你的。”那妇女只甜甜地一笑,走了。婆婆转头向着媳妇,自语般地说:“快七月半了,如今的钱纸也越做越精了。”
婆婆走后,张家媳妇禁不住过细打量起房子的陈设来,这是一间古老的板壁屋,深褐色的板壁仿佛隔断了历史,老式雕花宁波床,红木镂云太师椅,深蓝色的圆瓷坛,立式柱型花瓶,把人拖到了仿古的氛围,刚到时那种热烈气氛顷刻消逝,她突然仿如隔世,寒气袭人,那丝空虚不安扩大开来,这房子分明藏着神奇莫测的秘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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