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童年回忆(3)----从初小到高小

我们家搬到东大王村之后不久,我就开始在本村上学了。东大王村的学校设在村东南的关帝庙里。门口挂的牌子是“国民初级小学校”,念的书却是《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一类的古书,教室墙上挂的也是孔夫子的画像。全校只有一位从外村请来的老先生,还有一位是看庙的“老社养”。“老社养”除了看庙,捎带还给先生烧水做饭。这老先生只管教学生们认生字、写大楷、背书,从来不上课,也不开讲。不过每个学生的学费照例是要收的。每逢过年过节,每个学生还要孝敬应时食物,诸如端午节送粽子,中秋节送月饼,腊月初八送腊八粥,等等。这些食物送来,先在孔夫子像前摆一摆,然后就由“老社养”收起来,供先生享用了。

这所国民初级小学,实际上和旧的私塾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每年县里都要发一套国文、常识、算术、民主义等新课本,书钱是非缴不可,学不学他们就不管了。偶尔县里也派督学来查校,不过这事好应付。每逢督学来了,村公所就赶快派人通知学校,于是学生们就忙乱开了。在老先生的监督下,忙把那些古书藏起来,有的藏在顶棚上,有的吊在钟、鼓楼下,有的放到了正殿里关老爷塑像后边。然后就把那些新课本摆在课桌上,假装学习。墙上挂的孔夫子,也用孙中山的像盖住了。县里来的督学,一般都是由村长或村副陪同来查校。他们在教室的走道中间来回溜两趟,然后就到村公所喝酒吃饭去了。等督学一走,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

这位老先生,在村里老年人中间颇有点威信,年年都是请他任教,主要原因是他管学生管得严,整天逼着学生们坐在课桌后边念书,“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每天清早要学生们背书,背不来就用戒尺打手板子,迟到了也打手板子。有时候碰到学生们吵嘴打架,同样是打手板子。他根本不问谁对谁错,概而打之。只是打的轻重有所不同。对有钱人家的子弟就打得轻一些,对穷人家的孩子就打得重一些。学生们挨了打,大都是把手贴在水缸上“冰镇”,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儿疼痛。挨了打,回到家也不敢和大人们说道,一说反而还要挨大人们的打。因为他们认为先生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打不成材。这老先生对大一点的学生稍稍客气一些,犯了“错误”大都是训斥几句,一般不打手板。另外还教他们学打算盘,学记账。因为这村里有不少人家有人在外经商,他们送子弟上学,最高要求就是将来能带到外地去学买卖。这一招很能取得这些家长们的欢心。每逢这些人家办红白喜事,都是请他去管礼房,坐上席。每逢先生有事外出,这里就成了学生们的自由天地,可以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学校里根本没有任何体育设备,我们主要是玩唱戏打仗。有的扮关公,有的扮武松,有的扮窦尔敦…把衣服翻过来穿上,头上戴着书包,也有的用毛笔、粉笔在脸上画些道道,然后就拿上扫地笤帚、鸡毛掸子打闹开了。根本不管是哪朝哪代的人物,一时关公和武松联合起来打窦尔敦,一时是岳飞和窦尔敦合伙打程咬金,反正是嘻嘻哈哈乱打一气,大家都觉得快活极了。估计,先生快回来的时候,这戏也就收场了。匆匆忙忙打扫完“战场”,然后就各人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念书。这老先生回来,只要听到学生们在高声念书,也就满意了。

每天起来都是念书、背书,背不会就打手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简直乏味透了。我在这学校里一连念了三四年,背过《论语》,还背了半本《孟子》,倒也认下一些字,可是因为不开讲,闹不清书上说的是些什么。这种囫囵吞枣的念法使人越念越没有兴趣。后来我就偷偷看起“闲书”来了。所谓“闲书”,主要是指那些旧的章回体小说,什么《彭公案》《施公案》《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等等。

说起看“闲书”,倒也有些事情值得说一说。

那时候,村里除了正月里闹会会、唱秧歌之外,平素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我在这村里生活了七八年,记得只唱过两台戏。唱得最多的是“灯影”,差不多每年都要唱一台。唱“灯影”比较简单,也省钱,一班“灯影”不超过十个人,搭个席棚棚就能唱。白天是木偶戏,晚上是皮影戏,一般的是连唱三天。家家人来客往,倒也有一番热闹。不过三天过节,村里又灰塌火熄了。夏收以后,偶尔也有个把流浪艺人来说几天书。去我们那里说书的,大都是打着莲花落说快板书,说小段,也开正本,如《大八义》《小八义》之类。有时候为了押韵也难免乱凑一些句子,如“猴子阮英,实在能行,嘟儿楞登,上了楼亭,你看他能行不能行?”“嘟儿楞登”是什么?没有人追究,听众主要是被故事吸引住了,我也被吸引住了。后来自己也就看起这些书来了。有一个叫任成树的同学,比我大一两岁,和我处得很好。他家里有好多章回体的旧小说,他经常看,也常常借给我看,很快我就被这些书迷住了。看完这一本,就想去修仙成道;看了那一本,又想去练飞檐走壁。无形中要受一些坏的影响。在看这些书时,经常遇到“拦路虎”,甚至是“拦路羊”一也就是不认识的字。来不及问人,也不会查字典,只好临时给它诌上个音。反正是“识字不识字,先认半个字”,瞧着像个什么字,就念什么音。结果就认下了许多错别字,一直到现在也没有都纠正过来。其实那时候看“闲书”的不止我一个人,好多学生都看,因为那种书价钱便宜,谁家都有几本,于是就互相交换,传阅。我在家里是公开看,我母亲在小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我凑在一旁看书,她不但不责备,有时还加以表扬熬油费火她也不说什么。她以为我是在温习功课哩!到了学校里就只能偷偷看了,因为这是属于禁书。有次被老先生发现,大发雷霆,不但把书没收了,还挨了一顿手板子,这是上学以后第一次挨打。我照例是把两手贴在水缸上“冰镇”,照例回到家里不敢向我母亲说。

大约在我十三岁那年,学校做了彻底改革,那位老先生被辞退了,上边派来一位新的老师,把学生按程度分成了一、二、三、四年级,开始学习新的课本,还加上了唱歌、游戏、图画等课程,这才算办成了名副其实的国民初级小学校。新老师还介绍我们看了点课外读物,主要是《儿童世界》杂志、《作文模范读本》。有时还领我们到附近各村学校去联欢。眼界是大大开阔了,学得也有了兴趣。第二年各村学校在演武镇会考,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我们村里有三个人同时考上了高小,这算是东大王村的第一批高小学生。我母亲当然非常高兴,可是上高小却成了全家的大问题,主要是供不起。因为那时候只有县城和镇子上才有高小。离家远,必须住宿,学费、伙食费、书费、杂支,总算下来至少每年要花三十块钱。这么大的一笔开支,我家是根本无力负担的。我一心想继续念书,可也知道家境的贫困,每天起来愁眉不展。我母亲当然也希望我深造,盼望将来能“成龙变虎”。可钱在哪里?三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她的忧愁比我还要厉害。她手里倒是有一笔体已钱,那是一张股票。我父亲在太原混事的时候,在文化人集股开办的“晋新书社”入了一小股,股本是十两银子,每年能分五六元红利我母亲曾打算把这张股票卖了供我上学。可是托人一打听,最多能卖二十元,还不够供我一年的开销。而且这点钱是全家赖以完粮纳税,应付各种额外捐款的唯一财源。真那样,家里的日子也没法过了。为我上学的事,我母亲整夜整夜失眠整天唉声叹气。幸好那时我二姐已出嫁了,她嫁到了我的老家居义村,夫妻俩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我姐丈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另外居义村有一位张彩三先生,毕业于山西大学,当时在孝义县立高小当语文教员。他父亲和我父亲有点,因交往,我称他为张大哥。他劝我准备一年重新投考孝义县立高小为这个学校不收学费,如果能考到前三名,只要是家庭困难的,可以申请助学金,虽然每学期只有三块钱,但买书籍文具也够用了。这情况使我看到了一线光明,于是我发奋努力准备了半年多,终于考取了第一名。在张彩三先生的帮助下,也获得了三块钱的助学金。当这一消息传到我母亲耳朵里的时候,她激动得哭了,好像我中了头名状元似的。其实,当时的所谓高等小学校,只不过是像现在的五年级一样。由此也可以知道,当时旧中国的教育是多么落后啊!

我在学校里算是比较用功的学生。我自知自己并不聪明,所以采取“笨鸟先飞”的办法。不论课余时间还是星期日,我一般不上街,也不参加打篮球之类的体育活动,而是专心复习讲过的习题,准备下边要学的课程。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争取每学期能考入前三名,以便能获得那三块钱的助学金(因为是每学期评一次)。这种死用功的办法居然也奏了效。每学期我都是考取第一名,这就能够使我继续学下去了。不过生活上还是有不少困难最主要的是吃饭问题,每个月大约要摊两块钱的伙食费,我姐丈家每月往外拿两块钱也有他的难处。后来我就改成了热天上灶,冷天就在宿舍里自己做饭。每隔两个星期我回家跑一趟,拿些小米、油炒面和千粮来,凑合着生活。这样就可以省下每月交现钱了。上学期间,有一件事却使我母亲作了很大的难。大约是入学后几个月,学校规定:为了庆祝蒋介石寿辰,要开庆祝会,学生一律要穿校服。所谓校服也就是现在的蓝布中山装。这种衣服家里人不会缝,只能到成衣局去定做。做一套,连工带料需三四元。我知道家里的境况,可是不做又不行,到家里只好哭泣。我母亲当然更是愁得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让我向同学借回一套校服,她把她的一套灰布衣服染成了学生蓝,然后比着样子加以裁剪,用倒钩针一针一线缝制,连明昼夜,花了三天三夜,居然把校服做成了,只花了两毛钱买了五颗化学扣子乍看起来,和成衣局用缝纫机做的也差不多。当我们的级任老师张彩三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十分感慨地说:“只有你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管你将来飞黄腾达,还是讨吃要饭,千万不能忘了你母亲在你身上花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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