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寂之水的诗《城市的背面》(10首)
聋哑工厂
外面有人群的喧闹,有小贩的叫卖
有汽车的马达,呼啸的风雨
他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只有轰隆的机器
像铁锤不断地敲打这些身体
粗暴、刺耳
一、二,一、二……
所有人都用尽全力把胸膛贴上去
接收猛烈的锤打
一天,两天,一个月
一年,五年,十年……
一开始敲打的是坚硬的铁块、砖头
很快,他们就变成了
柔软的泥块、尘土
发不出任何声响
笼罩我的是窒息的寂静
它紧紧地捏住我的喉咙
捏住一直未喊出来的呼号
我怀疑
我怀疑天没有黑过
总是在不停奔跑,腿脚酸软
仿佛从未休息
我怀疑正被制成木偶
只能做同一个动作,说同一句话
无法动弹
我怀疑自己已经麻木僵死
划出再多的伤口
也不会疼痛和流泪
我怀疑自己已经破碎了
变成流水线上不断变化的产品
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送往了远方
火车也不能把完整的我
送回家了
到处都很安静
所有的风都有
一致的方向,贴着地面
它们吹向丛林、田野、村庄
吹向街道、工厂、出租房
吹向沿着铁轨奔跑的赶路人
吹向每个飞转的车轮
原野中的小村庄多安静
所到之处都是灰白
庞大的工厂里多安静
只有机器风雪般的咆哮声
拥挤的街道多安静
每个人都低头走着,拥紧了衣领
曾经,他们沿着铁路唱歌
风吹开头顶的新芽、花朵
在多雨的南方
我加入他们的合唱一眨间,他们被吹走了葱绿的颜色
吹走了声音里的清脆、明朗
吹走了故乡中的乳名、祖籍与脸庞
他们方方正正、整整齐齐
像一颗颗编码的螺丝
固定在流水线不变的位置
机械地操作每一个指令
越来越沉默
现在,每个地方都整齐划一
每个角落都没有多余的杂音
就像刚下过一场大雪的大地
到处都很安静
我不敢弄出大的声响
甚至不敢停歇和咳嗽
天黑了,为什么
我还不想这疲惫的一天过去
还在等待什么
在茫茫人群中走着
突然就泪流满面
讨薪
在肚里打了一遍又一遍的底稿
到了老板那儿
连吐出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电话、信息都石沉大海
这些曾经跟着机器时刻奔跑的
为赶发货顾不上吃饭上厕所的
埋头苦干而从不吭声的工友
变成了鬼
令人讨厌的鬼
一群卑躬屈膝的鬼
一群乞哀告怜的鬼
一群没有爪牙的鬼
一群泪流满面的鬼
一群被人四处驱逐的鬼
一群仿佛犯了罪
等待判刑的鬼
碎片
在流水线,每个人
都只活着一部分
它是一双手,一根手指
是一双眼睛,一个瞳孔
是一双腿,一个脚掌
是一张嘴,一块舌头
它们在流水线上不断运转、跳动
像一块块滚动的碎片,不断扩展
仿佛活着的是这些碎片
而身体和其他部分已经僵死
在每个城市的每个车间里
都充盈着一个个这样的碎片
唯独没有人
一件T恤的旅行
一件T恤的出生地
在车间滚动的流水线
在震耳欲聋的机器间
来自一双双劳碌、粗糙的双手之间
来自黑眼圈与红血丝之间
来自欺骗、谎言与扣薪、欠薪之间
来自清贫的村庄与低矮的屋檐之间
来自地下室的潮湿与灰暗之间
用廉价的汗水编织
然后用同样廉价的形式
运往世界每个灰暗、贫困的角落
再次回到那些纺织与裁剪者的身上
回到灰暗的人群中间
回到低处的你我之间
小工厂实录
只要进一个工厂
所有的工厂便在体内复活
它们都是一样的厂区、厂棚、厂规、厂衣
一样被机器追赶的劳碌
一样时时刻刻绷紧的神经
一样没油水的饭菜
一样没有休息、没有假日
连老板都是一样的嘴脸
一样的扣薪、拖薪、欠薪
恨不得我们像机器一样
不上厕所,不喝水、不吃饭
有很多伤口不流血时刻疼痛
有很多哭喊没有声音一直在持续
有太多愤怒没有拳头
却在黑暗中不断挥舞练习
无泪可流
常常是这样
城市的路很多很宽
可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
最后,无路可走
从故乡到异乡
从年少到转瞬中年
从健康到满身隐疾
从一个工厂到更小的工厂
一个车间转到另一个车间
从异乡到更远的异乡
在经历了
诈骗、工伤、欠薪、压榨之后
在拼尽力气和流尽泪水之后
我们静静地站在机台后的阴影里
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切
就像当初离开故乡、土地、骨肉
一样默然
我们像木偶般
无法言语,无法动弹
无法愤怒,无法悲伤
连疼痛都是寂静的
像虚脱般微弱无力
被生活的刀子收割了所有
原点
天空的雨点
打在父亲身上
爬满父亲的脸庞
像蚯蚓,像蛇蜿蜒
天空的雨滴
像利箭射在我和众人身上
像冰在脸上
划开标记和伤口
父亲用不停划动的双桨
告诉我,忍忍就好了
流水线用不停奔跑的速度
告诉我,忍忍就好了
可是,慢慢地
父亲划不动了
我也跟不上了
我们都渐渐回到了原点
可是,我们忍受的
到底是什么
城市的背面
每个明亮的窗口背面
是持续无律的加班生活
每条整洁的街道背面
是一刻不停、疲于奔命的脚印
每个庞大的工厂背面
是一群离乡的蚂蚁
每栋仰望的高楼大厦背面
是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出租房
每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背面
是黑暗中的村庄
心底无处安放的故乡
寂之水,原名刘丽华,女,80后。湖北阳新人。文字散见《草堂》《作品》《星星》《诗选刊》《中国诗歌》《诗歌月刊》《打工诗歌》等。作品入选《我的诗篇》等。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