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243）〖三秦文学首届“七夕●爱”征文〗谢仲清：【冬 夜】（散文）
作者简介
谢仲清
谢仲清，男，1930年生，职称：高级编辑，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作品：《散文诗歌集——雨落长街》（中国文联出版社）。在辽宁广播电视界工作，曾任编辑、记者，发表新闻作品多篇。
冬 夜
上世纪五十年代隆冬一日，单位开完会已深更半夜。我沿着清华街，骑着自行车朝家的方向疾驰。马路光光，覆盖着被车轮碾硬的积雪，北风颳过空中摇晃的电线，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尖叫。电杆上一只只白炽灯泡昏黄朦胧，一侧是空旷、稀疏的林地（后来建成中山公园），另一侧是低矮错落的民房。那年代，沈阳城里，没有夜生活，没有霓虹灯，没有电视，只有少量收音机，入夜，街上行人稀少。
天太冷，深夜气温经常达到摄氏零下30几度，我低头猛蹬，车在雪地上飘飞，由于裤脚没扎紧，一不小心绞进了轮盘和链子中间，我立即跌倒，滑出去一米多远。车子压在我身上，受伤的左腿压在车下，右腿的裤脚被轮盘绞得紧紧地，动弹不了，皮帽和棉手闷子甩出去老远。那是一台二八型号、横梁、脚闸、没有链子盒的大笨车。这种车是那个年代的主要车型，行进中想要停下来，只需脚蹬子反向一踏，车轮会立刻刹住，可是轮盘却只能朝前转，不能往后倒，要想倒转只能把后轮抬起来用手往回扳。我穿着笨拙的棉衣棉裤，连人带车，无论怎样努力也休想站起来。我用力拽裤脚，用手晃动脚蹬子，都无济于事，向谁呼救啊？回应的只有西北风呼呼的吼叫声。
夜渐深，空旷大街上杳无人迹，我被压在车下，仰面朝天躺在冰雪上，牙齿冻得打战，双腿麻木，睫毛上结上了白霜，手指脚趾冻得像猫咬似的，耳朵也冻木了——听说耳朵冻实后一不撸就会掉，我赶快用双手揉耳朵，再用哈气暖和冻僵的手指……可这些都无济于事。此时，让我联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划的那根火柴，想到这样下去会不会冻死，并尽量琢磨自救的办法……要是把裤脚割断就好了，但是手中没有剪刀，结实的裤脚撕也撕不断；那么，只能把棉鞋脱掉，把裤带解开，像金蝉脱壳般，从棉裤里褪出，在凌厉寒风中，只穿衬裤爬起来？······
“同志，你这是咋啦？”
风雪迷漫中飘来沈阳味儿十足的柔和女声，加上“同志”二字更觉得亲切暖人。回过头，看到两位年轻姑娘从昏暗的灯影里轻盈走来。一位短发齐眉，细高挑儿，穿一件蓝色棉猴；另一位，梳两条小辫，辫梢紮着蝴蝶结，戴一顶毛线织的天蓝色小帽，穿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浅灰工装，露出一圈粉底白花便服小袄下襟。都提着精巧的篮子，里面装着饭盒和插着竹针的色彩毛线活儿。看模样是上夜班的女工。
“躺在这儿怪吓人的，摔伤了没有？”
梳辫子的姑娘放下篮子弯腰扶车，带点顽皮的笑意询问。
“没摔伤也该冻坏了，深更半夜的，贼拉冷哦。”
穿棉袄的姑娘低声自语，搓搓双手，弯下腰扶起我贴在雪地上的肩膀。我冻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断断续续地示意她们怎样把后车轮抬起、倒转，退出绞进去的裤脚。两个女孩抬车轮倒轱辘，又怕压痛我，累得气喘吁吁，费了吃奶的劲儿，毛线手套全弄脏了，棉衣扣子也挣掉了，足有二十分钟，这才把我解救出来。她们挪开车，搀我站起，替我把皮帽和棉手闷子捡回来，还帮我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残雪。此刻我的双腿依然麻木得没了知觉。我一边跺脚，一边思索着该怎样表示感谢——简单说句“谢谢”，那真是太简单了；给件纪念品？可身上又没有！最好是写封感谢信送给她们单位，那就得问人家姓名、在哪儿工作，半夜三更，问这些是否有些冒昧？……
等我回过神来抬起头，两位姑娘已经快步走远了，一双背影逐渐模糊，在马路拐角处终于消失。看看腕上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半。啊！她们一定是担心上夜班要迟到了……我伫立在寒风中，心潮起伏，感慨之余，不安和联想接连涌上心头。回到家后，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很多……
她俩应该是附近工厂上夜班的女工，不是卷烟厂的就是纺织厂的，都是现代化生产，迟到、早退是违反劳动纪律的，是否会影响到生产安排、集体荣誉和个人奖金？…….姑娘们爱美，喜欢干净，从她俩的穿着也能看得出来。经过这一折腾，衣服和手套弄脏了，纽扣也掉了，上了班，在同事面前，形象和自尊心会不会受影响？……深更半夜，两个年轻女孩结伴走在上班的路上，她们完全可以不去管这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这对于她们的为人和良心都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去做这件只有付出没有任何回报的事情呢？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由于她们内心深处闪耀着的善良与美好人性的光辉，在生活中形成了“上善若水，大爱无疆”的境界。而这种价值观的建立，则是基于家族与传统潜移默化的渗透，以及淳朴的社会风气熏陶所致。她们的作为，如同一泓晶莹的山泉水，净化了我的心灵，让我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和生活的甘甜。
为了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其后几个月，每当夜晚经过那里，我都要停下车来等候一会儿，希望能够再次看到她们。遗憾的是，一个冬天过去了，再也没有重睹她们的倩影。
如今，一个甲子过去了，霜雪已染我的鬓发，每当想起此事，心中涌起的依然是无限怀念与感恩的心潮。岁月已逐东流水，人生犹如飞鸿雪泥。有谁能告诉我，她们现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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