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安译:希尼诗集
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
(1966)
挖掘①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偎依着像杆枪
窗下,响起清脆刺耳的声音
铁锨正深深切入多石的土地
我的父亲在挖掘,我往窗下看去
直到他紧绷的臀部在苗圃间
低低弯下,又直起,二十年以来
这起伏的节奏穿过马铃薯垄
他曾在那儿挖掘
粗糙的长统靴稳踏在铁锨上,长柄
紧贴着膝盖内侧结实地撬动
他根除高高的株干,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
我们捡拾他撒出的新薯
爱它们在手中又凉又硬
对上帝起誓,这位老人精于使用铁锨
就像他的父亲
我祖父一天挖出的泥炭
比任何在托尼尔挖炭的人都多
一次我给他送一瓶牛奶
用纸邋遢地塞上瓶口。他直起身
一口灌下,又立刻弯下身
继续利落地切割,把草皮
甩过肩,为得到更好的泥炭
越挖越深。挖掘。
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中的
咯吱声和啪叽声,铁锨锋利的切痕
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
可我没有铁锨去追随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
我将用它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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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首诗是希尼第一本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是他的以父亲为主角的三首诗中的一首。此诗要挖掘的是他的血缘,他的根和在成长后独立起来的自我。虽然他曾多次提到这首诗是一种粗糙的挖掘,但也是他写作的“胚胎”,“打开了人生经验的矿脉”,所以是他第一首使情感进入了文字的诗,为他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参见本书《进入文字的情感》(Preoccupation,“Fellings into Words”)一文。
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①
整年来洗亚麻的蓄水池在城市中心
化脓;绿色迟钝的亚麻池
腐烂着,被陷下的泥土压得喘不过气。
白天它在太阳的毒刑中热得发昏。
气泡发出淡淡的咕噜声,绿头大苍蝇
在臭味上编织着嘈杂的声网。
蜻蜓飞舞,蝴蝶点点
最精彩的是那暖洋洋密麻麻的蛙卵
像水上的淤积物
在池畔的阴影中生长。就在这儿,每年春天
我都会装满几罐稠如果冻的
蛙卵,排排放在家里的窗台
和学校教室里的架子上,每天观察
等待,直到那些胖胖的黑点突然破裂成灵活的
游来游去的小蝌蚪。沃丝小姐给我们讲过
为什么青蛙爸爸叫做水牛蛙,
它是怎样呱呱叫,青蛙妈妈
怎样产下几百个卵这就是蝌蚪。
你还可以从青蛙看出天气的变化
因为它们日晒则黄
遇雨则棕。
又到了一个炎热的夏日田野里植物茂盛
牛粪在草中,有一群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亚麻池。当我迅速穿过灌木潜入水中
就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粗鲁呱呱叫声,
这低音合唱使空气凝重
就在水闸下边,肚皮臃肿的青蛙们在泥浆中
准备出击。它们松弛的脖子搏动着像帆一鼓一鼓。
有的齐足跳着:啪哒,扑通发出可憎的威吓
有的沉着地坐着,好像土制地雷,
短粗的脑袋放着屁。
我简直要作呕,转身而逃,这些十足的粘滑皇帝们
在那儿聚集为了报复。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们便会一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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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人的第一本诗集以此诗的题目命名。此集中的诗都是写童年时的回忆。此诗第一段传达了诗人童年时开始了解到自然神秘时的快乐。第二段中,天真的他却第一次经历了在暴力威胁下的恐惧。自然的美在暴力的威胁下完全变了味。
采黑草莓①
——给菲力普.赫伯斯班
八月末,有一周的大雨和
日晒,黑草莓便会成熟。
开始,只那么一嘟噜紫的
在疙瘩似的红绿草莓中闪烁,
吃下的第一个黑草莓让你感到如此甜美
如此醇酒:饱含着夏天的血液
染在舌上的颜色让人渴望
去采摘。红草莓很快变成黑紫,那种饥渴
送我们出去,拿着奶糖,青豆罐头盒和果酱瓶,
到刺人的荆棘丛中,潮湿的草刷亮了我们的靴子。
围绕着干草地,玉米地和马铃薯垄
我们转来转去,直到装满所有的器皿,
直到叮铛响的罐底被绿草莓覆盖,黑亮的
大草莓堆在上面像火热的眼睛。我们的手布满了
荆棘的刺痕,我们的手掌像蓝胡子大盗一样粘着血。
我们把鲜草莓囤在牛房。
当浸缸被填满,却发现它们长了毛,
鼠灰色的霉菌充斥着我们的窖藏。
草莓的汁水也散发着臭味,一旦脱离母体
草莓便发了酵,它的甜美会变酸。
我常常想哭。真不公平
所有可爱的罐罐都散发着霉烂的气味。
年年我都期望草莓之美能长存,虽然知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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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力普.赫伯斯班(Philip Hobsbaum,1932),毕业于剑桥大学。1950年代曾为剑桥大学《三角洲》(Delta)杂志的主编,是伦敦诗社(London Group)的创始人之一。1962年他到爱尔兰首都贝尔法斯特建立分社,曾为希尼大学时的英文教授,发现了希尼的诗歌天才,对希尼在诗歌创作上有重要影响。
追随者
我父亲在用马拉犁耕地
他的双肩在垄沟和长犁柄间
拱成球形像鼓满风的帆。
犁马在他的吆喝声中竭尽全力。
一个农业专家,他设定犁的双翼
安好闪亮的钢尖犁头。
泥土不断向前翻滚,
他控制头马,只须一拉
缰绳,汗流浃背的马便掉头
回到地里。他的眼睛
眯成一条缝从某个角度盯着土地
准确地规划田垄。
我在他平头钉鞋的脚印里绊倒
有时也跌倒在光滑的草皮;
有时他把我驮在背上
随着他的脚步起伏。
我盼望自己长大成人也能耕种
也闭上一只眼睛,绷紧双臂。
可我从来只是追随着他,在田野中
在他宽大的阴影下。
我曾是个小麻烦,失足,跌倒,
总是哇拉哇拉地叫唤。可是今天
却是不断跌跌撞撞的父亲
跟在我后边,不会离去。
期中假期①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学校的医院里
下课的铃铛不断发出丧钟般的声音。
下午两点,邻居开车接我回家。
在门廊里我看到父亲在哭泣
在以往所有的丧礼中他都能应付自如
吉米大叔说这次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进门时,婴儿在笑着呀呀学语
晃动童年,让我不好意思的是
大人们都站起来和我握手
还对我说他们“很同情我的遭遇”。
人们耳语着告诉陌生客人我是长子,
长期住校,妈妈将我的手
握在她的手中,咳出哀怨不已无泪的叹息。
十点整救护车拉来了
尸体,浑身已被护士清洗干净缠满绷带。
第二天早上我到楼上停尸的房间,鲜花
和蜡烛抚慰地放在床边;这是六个星期来
我第一次看到弟弟。现在他更加苍白。
左边太阳穴上留着暗红的伤痕,
躺在一个四英尺长的小盒子里就像睡在床上。
没有多彩的伤疤,汽车干净利落地将他撞飞。
四英尺的盒子,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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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人的弟弟克里斯多夫4岁时被汽车撞死。此诗写于1972年他弟弟的祭日,是诗人对童年的回忆。
卜水者①
一根榛木杈砍自绿色的灌木丛
他紧握住V形两端:
在地上兜着圈,寻猎水的
吸力,紧张,却又职业性地
沉静,那吸力陡地到来犹如蜂螫。
魔杖猛然一沉,精确地震颤,
突然发布地下水的消息
通过一个绿色榛木杈,它的秘密电台。
旁观者会要求试试。
他便一言不发把魔杖递给他们,
它在他们手中一动不动,直到他若无其事地
抓住期待者的手腕,榛木杈又开始震颤。
诗②
——给玛蕊
亲爱的,我将为你使那孩子完美
他正在我的头脑中勤奋地混日子
用沉重的铁锨挖到草皮积成堆,
或在深深的排水沟里溅着水踏过烂泥。
每年我都会在一码长的菜园中播种。
我会剥采一层草皮筑起墙壁
用来阻挡大母猪和啄食的母鸡。
每年,草泥的墙会塌倒,它们照进不误。
或许我会在泥吸住脚时高兴地
踩得它飞溅,或在流水沟里筑坝拦水。
可我那粘土和软泥的堡垒
没有一次不在秋天的雨中崩溃。
亲爱的,你将为我使这孩子完美,
他不完美的小缺点会被不断纠正:
在眼下的新环境里,界定我的世界
把圆弄成方③:一个戒圈四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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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卜水者”用一种称为“魔杖”的木杈式探矿杖找水。找水时卜水者用两手握住叉形的两端,叉柄会自动向下垂,是一种探寻水源、矿脉的迷信方法。
②玛蕊.希尼(Marie Heaney)是诗人的妻子。
③“把圆弄成方”(Square the circle)指做不到的事,源于几何学。
自我的赫利孔山①
——给迈克.朗利②
小时候,没有人能阻止我去看水井,
还有那带桶的老抽水机和绞绳。
我爱那深落的黑暗,那陷在井中的天空,那
水草、真菌和潮湿苔藓的气味。
一口砖厂中的井,腐朽的木板遮着头。
我深深地回味那水桶在绞绳一端
骤然落下时低沉的轰鸣。
那么深的井,你看不见倒影。
一口生在干枯石渠下的浅井,
却像养鱼池一样有丰富的生命。
当你从软软的覆盖物下拉出长长的根,
一张苍白的脸在井底徘徊。
其他的井都有回声,传回你的呼唤
伴着清新的乐音。有一口井
令人害怕,那里的羊齿草和高高的指顶花中
猛然窜出一只老鼠践踏了我的倒影。
如今,再去窥探根的深处,用手指抓住泥泞
如大眼睛的那西索斯③,瞪视着泉水
有损成人的尊严。所以我写诗
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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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赫利孔山(Helicon)是希腊神话中司诗女神穆斯(Muse)住的地方,那儿有一口灵感的井。赫利孔山喻诗的灵感之源泉。
②迈克.朗利(Michael Longley,1969——)是希尼的朋友,也是一位爱尔兰诗人。1970到1991曾为北爱尔兰艺术联合会主席。196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没有明天的城市》。他最近的一本诗集是《鬼魂的果园》(1995)。
③那西索斯(Narcissus)为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为爱恋自己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死后化为水仙花。
进入黑暗之门
(1969)
铁匠铺①
我所知道的只是一扇通往黑暗的门。
外面,旧车轴和铁箍生着锈;
里面,锤在铁砧上短促的丁当声,
出乎意外的扇形火花
或一个新的马蹄铁在水中变硬时嘶嘶作响。
铁砧一定在屋子中间的什么地方,
一头尖如独角兽,一头方屁股,
坐在那儿不可动摇:一个祭坛
他在那儿为形状和音乐耗尽精力。
有时,围着皮围裙,鼻孔长着毛,
他倚在门框上探出身来,回忆着马蹄的
得得声,当汽车成行掠过;
然后咕哝着进屋去,一阵砰砰和轻击
鼓动风箱,把实实在在的铁锤平。
盖屋顶的人
我们预约了好几个星期,一天早上他
出乎意外地来了,自行车上驮着
一袋刀子一个轻便梯。
他捅了捅屋檐,查看了旧索具。
打开了一捆捆麦秆处理妥当。
抽出捆着的柳条榛条
用手甩着试其重量,拧弯看会不会折断。
整个早上他似乎都在做准备。
然后他搭好梯子,摆出磨快的刀
修剪麦秆将枝条的两端削尖
再把两头弯下,做成门形白色尖头钉
为压住他的世界,一把接一把的麦秸。
他每天都蹲在屋顶椽架的草皮上,
把接头处剪齐嵌平,把麦秆钉在一起
形成蜂窝状的倾斜,如一片收割后的麦地,
让大家惊叹他那米达斯之技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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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诗写诗人小时候的一位邻居铁匠。他在学校演出中扮演铁匠时,曾借用过他的铁砧。在访谈中希尼曾提到他在诗中使用了两个词:“砰砰”和“轻击”,想把响声和技艺同时表现出来,让粗线条的力量和柔和的造型混合在一起发生。
②米达斯为希腊神话中弗利治亚的国王,贪恋财富,曾求神赐给他点物成金的法术。此处喻盖屋顶人高超的技艺,能够点麦秆成金。
半岛①
当你没什么可再讲时,就驾车
绕着半岛转一天。
好像在飞机跑道上,天空看上去如此高远,
岛上没有里程碑,你将不会有要到达的地方
只是经过,虽然常常接近靠岸。
日落时,地平线饮尽了海和山的区别,
开垦过的田地吞噬了白色的山墙
你再次处于黑暗中。此时回忆
那闪光的海滩及黑色轮廓的原木,
那块把波浪撞成碎屑的岩石,
长腿鸟在自己的腿上踩高跷。
远处海岛如舟漂入雾中。
开车回家,仍然没什么可说
然而现在你将解密所有的自然景象
用此法规:寻找万物明快的自然之形,
水和土就在万物清晰的极处②。
革命者的安魂曲③
我们厚大衣的口袋里装满了大麦——
逃跑的时候我们没有厨房,没有要拆除的营帐——
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行进得突然而迅速。
牧师与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一起躺在地沟里。
这群人几乎不是在行军,而像在徒手旅行
我们每天都在遭遇战中找到新的战术:
我们用长标枪切断敌人的缰绳洞穿骑手
把恐慌的牛群赶入敌阵。
我们穿过一定会让骑兵摔下马的树篱撤退。
直到,在维尼格尔高地上,那场致命的秘密会议。
数千人死在山腰,我们在炮轰中摇动着长柄镰刀。
山坡染成红色,血浸透了我们被冲垮的阵波。
他们埋葬在我们时没有棺木没有寿衣
八月里我们的坟上长出了大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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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的半岛指爱尔兰的叮勾(Ding-go)半岛。那里只说爱尔兰语,具有浓厚的乡村风味。
②水和土为古希腊哲学中四大要素“水土气火”之二。此处指组成半岛的自然元素。
③“革命者”,指在1798年反英起义中死去的爱尔兰农民。
老婆的故事
当我把食物在树篱下铺开的
亚麻布上摆好,我喊他们过来。
打谷机的嗡嗡声和吞咽声筋疲力尽,
大传动带停止旋转。没送入打谷机的
麦秆还挂在机口上。
如此寂静,我听到二十码外他们的
靴子咯吱咯吱地踩过地里的庄稼茬子。
他躺下对我说:“给这些哥儿们每人一份,
我不着急”。拔下一满把草
抛向空中。“那块白布看上去还不错”。
(他朝草地上我的白桌布点点头)
“我看女人能够安排满田野的食物
虽然像我们这样的小伙子很少需要桌布”。
他冲我挤挤眼,然后看着我倒满酒杯,
如他所好把黄油抹在厚面包片上。
“谷子打得比我想象得要好,注意
那都是些又好又干净的谷粒。去那边看看”。
每次我都得去看一下
虽然不知道看什么。
总之我把手插进装了一半谷子的口袋中,
袋子挂在打谷机边,谷粒坚硬如铅弹,
凉凉的多不胜数。那些袋子大张着口,
滑动槽向后倒向静止的鼓轮,
耙子在地上插成斜角
就像许多标枪标志着古战场。
我从它们之间穿过庄稼茬子往回走。
他们躺在面包和喝剩的啤酒间
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从那儿能看出丰收,
足不足?”——他骄傲得好像他就是那丰产的土
地——
“这些足够用来磨面和播种”
就是这些,我来了,他也给我显摆过了,
这儿再也没有我的工作。
我收拾好杯子,折起桌布
离开。他们仍在树下
悠闲地
伸展着四肢,敞着怀,心满意足。
夜间开车
夜间驾车穿过法国
平凡的乡村气味新奇:
雨、干草和树木融入空气
暖流穿过敞开的车中。
照白的路标不断闪过。
蒙特瑞尔、阿比维尔、巴伐利亚斯
如路标所示,来了,来了又去。
每个村都不折不扣地按名报到。
一架收割机呻吟着工作到晚
泄出的种子穿过照着它的灯光。
一股林火闷烧着余烬。
小咖啡店一个接一个熄了灯。
我不断地想到你①
在一千里外的南方,意大利
在黑暗中把胯伸向法国。
你的平凡在那儿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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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的“你”指诗人的妻子。
化石的记忆
湖水
能石化木头:
旧浆和木桩
经过多年
硬化了它们的木纹,
囚禁了它们的树液和
季节的幽灵。
浅水拍打着湖岸
一边施舍一边攫取:
永恒的淋浴仪式。
这种淹没式的爱情
震惊得木桩
变成石笋。
死去的熔岩,
冷却的星球,
煤和钻石
或突然出现的
烧焦的流星
相比之下都太平凡,
没有化石
储存的那种魅力——
一块化石
放在学校教室的架子上,
燕麦一样的颜色。
沼泽地①
——给T.P.佛拉南根②
我们没有大草原
可以在晚上一片一片地切除大太阳——
这里的任何地方眼睛都要向
侵蚀到眼前的地平线让步,
被引进独眼巨人眼睛似的
山中小湖。我们无遮拦的国土
是一片沼泽,在太阳落下和升起之间
不断结着硬壳。
他们把大爱尔兰麋鹿的
骨架运出
沼泽,装置成标本,
一个惊人的大板条箱充满了空气。
黄油沉埋在地下
一百多年
被重新找到咸而白的一块。
这沼泽地本身就是一种黑色的奶油
在脚下溶化,裂开,
百万年来
它从未定形。
他们永远也不会在这里挖出煤块,
只挖得出大火烧过浸透水的
树干,软如纸浆。
我们的垦荒者们不断在这里开掘
向内向下。
他们开掘的每一层
似乎都曾有人住过。
沼泽地的凹处可能是大西洋水渗出的地方。
潮湿的中心深沉无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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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沼泽地(Bogland)是爱尔兰的基本地形。此处也用以形容爱尔兰人的心理世界:把许多东西深深地埋藏在内。
②佛拉南根为诗人的朋友,美国伯克莱大学教授,曾向他询问过爱尔兰沼泽地的问题。
在外过冬
(1972)
炭化的橡树
一个运货马车夫的战利品
劈开作成屋椽①
一张密布的蛛网,黑黑的,
古老的肋拱,
在我的第一个茅草屋顶下。
我也许会和
死去的老人、背泥炭篓的农人
住在一起,
或偷听他们的
绝望和特有的聪明
从烟筒倒吹回的烟
正在半扇门上挣扎②,
濛濛细雨
模糊了运货马车
遥远的辙印。
软化的车道
领回的地方没有了
“橡树林”,没有了
在林中绿色空地上
砍槲寄生的人③
也许我勉强能看到
爱德蒙.斯宾塞④,
梦想着阳光,
被那些地方的守护神们蚕食
他们爬过
“森林和峡谷的
每个角落”⑤
寻找水田芥和动物尸体的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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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炭化的橡树系16-17世纪时被砍下,在泥炭沼中长期埋藏而成。后成为诗人第一所房子的房梁,是力量和忍耐的象征。
②此处指前几代住在这屋里的爱尔兰人被英国人打败和控制的无可奈何的境地,甚至屋中的烟也要挣扎着逃出。
③槲寄生是英国人用来作圣诞节的装饰物的。“橡树林”曾为爱尔兰普遍的树林,在英国人的统治下变成了绿色空地,只剩下炭化的橡树。此处喻爱尔兰的传统已不复存在。
④爱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99)是英国诗人和当时英国驻爱尔兰的殖民官。诗人在这里探讨爱尔兰历史时,对斯宾塞所代表的英国文学传统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这传统滋养了他,另一方面英国文学又是在其他民族文化做出牺牲的基础上成功的。此诗结尾对斯宾塞为英王征服爱尔兰工作而导致爱尔兰人的饥饿表示不满。
⑤引自斯宾塞《爱尔兰时事观察》(A Veue of the Present State of Ireland,W.L.Renwicked),牛津大学出版社,1970.104页。
安娜莪瑞什①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开始的小山
那里清泉涌出,流入
闪光的草地
流入铺在乡间小路上的
黑色鹅卵石。
“安娜莪瑞什”,你是辅音
柔和的上坡,母音的绿草地,
记忆中的灯
在冬季夜晚
摇摆着穿过庄院。
拿着桶和手推车
那些小山上古朴的居民②
在齐腰深的雾中
在井边和粪肥堆上
敲碎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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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安娜莪瑞什”(Anahorish)是诗人出生地的地名,意为清水之地。他的童年在那里度过。
②“mound-dwellers”在这里有双关意:“古代人”和“住在山上的人”。“桶和手推车”形容无暴力的古朴的爱尔兰传统。
雨的礼物①
1
大暴雨不停地倾盆而下
好几天了。
平静的哺乳动物②
沾满稻草的脚踩在泥中,
他开始用他的皮肤
感觉天气。
雨灵活的长鼻
舔过踏脚石
将根拔起。
他探测着深浅
涉过人生之水。
探测深浅。
2
一个人费力地趟过淹没的田野
打破洪水的平面:
一朵泥水的花
开上他的倒影
像一个切口摇晃着
它血红的痕迹穿过盆地③。
他的手摸寻着
铁铲尚未挖掘的
水下的红薯垄,一个沉在海底的亚特兰提斯④
他依靠其生活。因此
他被圈在他耕种的地方
天空和大地
正在他摸索着丰产土地的
双手中自然地流转⑤。
3
当雨在聚集⑥
浅滩上会
整夜水声轰鸣不断。
孩子们熟悉周围世界的耳朵
能够听到自然正常的
唠唠叨叨,急流正
淌着口水经过山墙,
莫尤拉河在它的砂砾河床上⑦
不停地唠叨:
破晓时所有雨水管里流出的水
都以自己的姿态溢出下面的桶
再从每个桶中漾出
像披散着的女人长发。
我竖起耳朵
却听不到声音——
与大家共有的血的召唤
产生了我对
上古大洪水前知识的需求。
古代死者柔和的声音
正在岸边耳语
我想提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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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诗是诗人反映爱尔兰内战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诗人努力把自己和生育自己的水之地联系起来。
②平静(still)有双重含义:平静和有保证的延续。这种用法借于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名句:“The still sad music of humanitity”。
③此段第一句中“淹没的田野”意为失去了的童年世界。“红色的痕迹”象征爱尔兰血的历史。“血”和“土地”在古爱尔兰语中意为“亲属关系”(kin)。
④亚特兰提斯(Atlantis)是西方神话中的一个海岛,原在大西洋西边的直布罗陀海峡,因地震沉入海底。
⑤据迈克尔.帕克(Michael Parker)解,此段结尾暗示着这块土地能产生一种活力流,循环往复,把人、自然和构成世界的元素,以及他们的过去连接起来互相作用。见其论著《西默斯.希尼:成为诗人的要素》(Seamus Heaney:The Making of The Poet,Uniersity of lowa Press,Lowa City,1993,P.100)。
⑥此段转入儿童时期的回忆,时态上转入过去式。
⑦“莫尤拉”是北爱尔兰希尼童年住家村边的一条河。
布罗格①
河岸,长长的岸边地
尽头处阔叶野草②
和浮在水面的睡莲
展向浅滩。
花园的松软地面
很容易被擦伤,聚集
在你鞋后跟印里的阵雨
是一个黑色的O
“布罗格”一词
低音的得得连续敲击声
在带风的布尔树
和大黄叶片中
收束得近乎
突然,就像那最后的
“格”让外来人感到
很难驾驭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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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罗格”(Broagh)在盖尔语中意为“河岸”。
②“Rig”在盖尔语中是种植人用语,意为“河边田地”;“docken”是古英语中“阔叶野草”的复数。
③外来人(strangers)指英国人。他们很难发出爱尔兰英语中的一些音。
传神言者①
躲进柳树的,
空树干中,
成为熟悉它诉说的精灵②,
直到,像往常一样,人们
重复叫你名字的单调声音
传过田野。
你能够听到他们
拉栅栏的门
当他们走近
大声呼你出来时:
小嘴小耳朵
藏在树的V形裂口处,
你是苔藓遍布之地的
耳垂和喉头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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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传神言者为古希腊罗马教堂中能与上帝直接对话、传达占卜结果的圣者,被认为是最聪明的人。此诗中的传神言者能与自然万物沟通,听到并传达自然的预言。
②此处喻传神言者如传说中供女巫使唤的精灵。
③此处指他是自然的耳朵和喉头,传达自然之谜。
一首新歌①
我遇到一个从德瑞加夫来的女孩②
这地名,一种失传的兴奋香水③,
让我记起那条河长长的弯曲,
一只渔犬的蓝色在暮霭中蓦地飞出
踏脚石就像沉落在
浅滩中的黑色臼齿,旋涡变化多端的
光亮表面,莫尤拉河
在赤杨树下快乐非凡。
德瑞加夫,我认为,它就是:
消失的音乐,夕阳中的水——
这古老平静的祭酒
由偶然莅临的处女灌注。
但现在我们河的舌头必须
从深深汲取的生息之地
升起并泛滥出去,在元音的拥抱中
以子音界标命名领地④。
我们将使卡斯勒道森加入我们的军队
还有阿普尔兰德⑤,每道设立的殖民围栅——
如褪色的草地要被绿草重新占领⑥——
一个元音,就是古爱尔兰的诗和祭器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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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人以这首新歌哀悼业已消失的盖尔人音乐。
②德瑞加夫是北爱尔兰的一个镇。
③兴奋香水(potent mosk)指一种罗马香水味。
④元音(vowel)在此诗中代表爱尔兰,诗中所用英文字如:song,river,girl和Irish都带元音。子音界标指现在爱尔兰的地名都以英语命名。
⑤卡斯勒道森(Castledawson)是北爱尔兰的一个镇,希尼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此处要求把被英国人割裂的爱尔兰土地统一起来。
⑥莫尤拉河两岸的土地被英国人占有。褪色的草地(bleaching-green)指英国人占领后在草地上染白麻布使之褪色。
⑦古爱尔兰的诗和祭器(rath and bullaun)两字都有元音。此处喻用元音重聚古代的自然的爱尔兰。
另一边
1
在没腿深的薰衣草和金盏菊中
一个邻居让他的影子躺在
溪水上①,确定地说:
“这块地跟拉扎鲁斯一样贫瘠②”
拐杖在摇落的树叶中
拂来拂去。
我在他那倾斜的草地与
我们休耕地相交的地方躺下,
安卧在苔藓和灯芯草上,
我的耳朵吞咽着
他的无稽,引经据典地说:此地不值一顾,
上帝选民的讲话方式。
当他那样站在
另一边,头发灰白,
在沼泽的杂草间
荡着他的李木手杖,
他在我们骨瘦如柴的土地上预言,
然后转过身
朝向他在小山上
希望之乡的耕地,被搅起的花粉③
漂到我们这边,那将是下一个季节的稗子。
2
连续好几天我们都不断重复
圣经鼻祖的格言:
拉扎鲁斯,埃及法老,所罗门
大卫和哥利亚宏壮地④
席卷而来,像超载的干草
让我们小小的草地不堪负荷。
或是结结巴巴的老一套——
“你们那边的教堂,我相信⑤
几乎完全不受圣经统治。”
他的头脑是一个刷白了的厨房
挂着圣经经文,清扫得有条不紊
就像苏格兰长老会的躯体⑥
3
后来有时当天主教祈祷正慢吞吞地
在厨房里低声进行
我们会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山墙外走动
虽然直到祈祷结束
敲门声才会出现
漫不经心的口哨声才会在
门阶上响起。“今晚看起来不错”,
他可能说,“我只是路过
心想,也许不妨拜访一会儿。”
而现在我站在他的身后
在黑暗的庭院里,天主教徒的祈祷声中,
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或是腼腆地用李木手杖轻叩出
声调点滴,就好像他碰上了
情人在调情或陌生人在哭泣。
是否应该溜走,我疑惑不定,
还是该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谈谈天气
或者谈谈草种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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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人的邻居是一位清教徒,所以他说话时常常引用《圣经》中的用语。此句中的“躺”(laid)和“确定地”(vouching)都是17世纪《圣经》用语。
②拉扎鲁斯(Lazarus)是《圣经》中的乞丐。
③希望之乡(Promised Land)是《圣经》中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迦南之地,喻可给人带来运气的地方。
④埃及法老(the Pharaoh),《圣经》中的暴君;所罗门(Solomon)为《圣经》中的贤者;大卫(David)是《圣经》中记载的以色列国王,幼时是个牧童,曾杀死巨人哥利亚;哥利亚(Goliath)为《圣经》中记载的菲利勇士,巨人,后为大卫所杀。
⑤诗人为天主教徒。爱尔兰人中天主教徒占40%,清教徒占60%,两大宗教势力互相对立。此诗中的“另一边”指清教徒。此处诗人邻居所谓“你们那边”是指天主教。
⑥苏格兰长老会是清教徒教会。
托兰人①
1
有一天我会去奥尔胡斯②
看他那炭褐色的头,
他那温柔的豆荚形眼睑③,
他的尖顶皮帽。
在靠近那里的平坦乡间
他们把他挖了出来,
他最后喝下的冬麦种做的粥
已在他的胃中结成了饼。
他赤裸裸只剩下了
帽子、绞索和腰带,
我将在那儿长久站立。
新郎祭祀给了女神④,
她收紧了套着他的项圈
张开了她的沼泽,
她那黑色的汁水渐渐把他
变成圣徒不朽的尸体,
采泥炭的人们
在蜂窝状地方得到的宝物。
现在他染黑了的脸
安眠在奥尔胡斯。
2
我能冒亵渎神明的危险,
使古代异教徒的泥沼成为
我们的圣地,并向这托兰人
祈祷,使那些散落的种子
发芽,那些在伏击中死去的
劳动者的死尸,
有袜无鞋躺在农民院子里
等待殡葬的尸体
四个兄弟的皮肤和牙齿
斑斑点点撒在枕木上
泄漏了暴力的真情,
他们被沿线拖拉了四英里⑤。
3
当他坐在死囚车上⑥
对自己可悲的解脱方式的那些感触
应该来到我的心中,开车前往时,
念着这些名字
托兰人,格拉贝利人,内贝尔伽德人⑦,
看着乡下人
指路的手,
却不懂他们的语言。
在迦太兰
在古老的行刑教区内
我将感到迷惘、
悲伤,就像是在家乡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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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托兰人”指丹麦考古学家格洛布(Glob)教授1950年在丹麦迦太兰(Jutland)的比艾斯科夫溪谷(Bjaeldskov Dal)发现的2000多年前被埋在沼泽地中的男尸。希尼在70年代早期寻找能反映爱尔兰现时困境的意象和象征时读了格洛布教授的《沼泽人》一书,觉得托兰人具有历史神话情感的象征意义,故写了此诗。
②丹麦的一个港口城市。
③此句描写得像基督的形象。“豆荚形”(pod)一词涉及生育的母题。
④据格洛布教授考证,托兰人是被祭献给了北欧土地女神内尔瑟丝(Nerthus)。
⑤此段从古代祭献中的杀人,联想到1920-1924间爱尔兰内战中被杀死的士兵,以及因宗教信仰不同,一个天主教家庭的四兄弟被清教徒杀死后在铁路线上拖了四英里的新闻。从古到今相似的暴力事件的重演让人感到历史的停滞。
⑥诗人想象托兰人坐在死囚车上,对他解脱悲惨命运的方式产生同感。“死囚车”(tumbril)一词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押送死刑犯的车,与前一节中的火车相对,形成今昔对比。
⑦诗人想象他开车去丹麦迦太兰看在那里出土的沼泽人。
⑧把“古老的行刑区”和“家乡”的感觉联系起来,拉近了历史和现时。
婚礼之日
我害怕①。
声音在这天停止
想象力不停地旋来
转去。为什么那么多眼泪,
掩藏不住的悲伤挂在他的脸上②
就在出租车外?哀痛的
汁液在客人向我们
挥手告别时升起。
你在高高的蛋糕后面唱着歌
像一个被遗弃了的新娘
固执而迷乱地
行过了婚礼。
当我走进男厕时
墙上有一颗被箭刺穿的心
和一句爱的题词。让我
倚在你的胸脯上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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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的“我”指新郎。
②“他”指新娘的父亲。
地狱的边境①
包利山侬的渔夫②
昨晚网到一个婴儿③
和一条鲑鱼。
一种不合法的生育,
太小的要扔回
水中。可我确信
当她站在浅水里
把他温柔地按入水下
直到她冻僵的腕关节
如水中砾石般毫无知觉,
他是钓钩上的一个小鱼饵
把她撕裂。
她在胸前的十字架下
把他按入水中。
他和鱼一起被网拖上来。
现在地狱的边境将是
来自某一遥远地带的
闪着寒光的灵魂归宿地。
甚至基督的手,也不能治愈,
会被盐水刺痛,不能来这儿打渔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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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狱的边境”,据说是基督降临前未受洗儿童的灵魂所去之处。
②包利山侬是北爱尔兰的一个小渔村。当地的天主教和盖尔族(Celtic)传统重宗族价值,不能容许私生子存在,比较之下, 人命不值钱。
③婴儿(infant)有双重意:无助的人和基督。
④基督教喻打渔为拯救灵魂。基督原是渔夫。
私生子
他被在鸡舍里找到。她在那里生下了他。他不会说话。
当灯亮起来的时候
蛋黄色灯芯
印在他们背后的窗户上,
那孩子在院边的鸡舍里,
把眼睛贴在墙的裂缝上——
一个鸡舍小男孩,
瘦长的脸像是新月①
我记得,报纸上你的照片
仍然像老鼠
在我头脑的地板上隐隐闪现,
小新月人,
像关在窝里的狗老实地
呆在院子的角落,
你虚弱的身体轻如锡纸,
没有分量,搅起尘埃,
鸡舍里蛛网密布,落满
常年积累的垃圾
面包屑的枯燥味道
她每天早和晚
由你门上的狗洞送进。
在她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只有寂静,
守夜、孤寂、斋戒,
还有你那异教徒的眼泪,
和灯光给予的困惑的爱。
现在你终于说话了
以一种超越了人的耐性
疏远的哑剧表达,你的痴呆无言证明
月光可以达到
爱所达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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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月亮在这里用的是复数(moons),象征此弃儿所见到的静止的和不断变化的爱。
英国的麻烦①
我像一个双重间谍在大观念中移动②。
“敌人”一词曾有割草机那种扫荡一切的功能,它是机械且遥远的杂音,在不透明的保险门和自发的愚昧无知那边③。
“德国人轰炸贝尔法斯特时恨得最苦的桔区被炸得最惨”④
我那时被别人驮着,穿过星光闪耀的庭院去看安娜莪瑞什⑤被烧红的天空。大人们压低嗓门在厨房里重新落座,如同游览后不胜疲倦。
德国的广播通过应付灯火管制的厚粗布窗帘传进厨房,干电池,湿电池,细金属丝,半球形电子管嘀嘀咕咕,好像谐调器正在开脱斯图加特和莱比锡⑥。
“他是个艺术家,这'哈哈公爵⑦’他可以公正地影响英国人。”
我曾与“北爱尔兰人的敌人”⑧,那些墙外的厨房帮工住在一起。我是个逗乐好手,穿过前线小心地说出口令,斟酌对哨兵说的每句话⑨,我不向任何人报告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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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人的麻烦”有双重反讽意,指德国人的轰炸和爱尔兰的天主教徒都是它的麻烦。
②“我”那时是个孩子,虽然是天主教徒却也同情不同教派的人,感到教派间的关系很复杂。
③指要独立地忽视这些概念。
④“桔子”(Orange)是反天主教徒支持英国人的象征。这里指清教徒居住区。“最苦”(bitterest)有双重意:既指桔子的苦味,又指清教徒恨苦了天主教徒。
⑤安娜莪瑞什是通往首都贝尔法斯特的一个小村子,诗人的老家。
⑥斯图加特和莱比锡是德国的两个城市。
⑦哈哈公爵是英国人却为德国人作广播,很有影响力。他在广播中宣传德国人会最终获胜,要求大家放弃抵抗。
⑧“北爱尔兰人的敌人”指天主教徒。
⑨此两句中的军事语言,实际上形容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之间像对敌人一样小心。
试飞
“欢迎你们回来,第八军的小伙子。”①这条标语一定含有某种挑战意味,因为它刷在庄园的围墙上,一条头版标题写在“记住1690”和“绝不投降”的旧标语上,②在文字的巨大羽翼下我带着这信息匆匆离去。
一个穿着土黄军装、系着铜扣皮带的复员军人邻居倚在我家的门框上。我父亲把银币在两个深深的衣袋里弄得叮当响,还在天主教念珠③被弄出很响的咔嗒声时大笑。
“在那儿他们把你变成了罗马天主教徒吗?”④
“噢,别他妈的担心那个!我为你偷了这念珠,爱尔兰狗,是教皇转身时从他的衣柜上拿的。”
“你可以用这来套条驴。”
他们的笑声在我头顶回荡,一种粗犷的喧闹,两只紧张的大鸟俯冲下来又上升,像轰炸机尝试飞过敌人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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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条标语是清教徒欢迎英军从二次大战归来。
②此两条标语是清教徒写在墙上的。1690年天主教徒攻打清教徒占领的伦敦德瑞城时,清教徒最终获胜。诗中引的三条标语都是显示清教徒的胜利。有围墙的庄园是清教徒的住宅,所以带有对天主教徒的挑战意味。
③“天主教念珠”是清教徒的军人邻居要送给他的礼物。
④“那儿”指欧洲。
西部圣地①
我到盖尔语区的第一夜那老妇用英语对我说:“你在这儿不会有问题。”我坐在床边的黄昏光线中倾听隔壁流利的爱尔兰语,对我曾要根除的语言②生了思乡病。
我来西部为了呼吸纯粹的爱尔兰空气。宗教空想家们的气呼到我的脸上,一种施粥所的气味③。他们把死人④坟上的土和我们教义的斋戒唾沫混合在一起涂在我的唇上⑤。“埃非特”。他们力促我说盖尔语。我脸红了可仅能说出几个字。
我住在楼上房间的那些日子里没有天神传给我语言天才⑥,尽管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充满预示。但是我仍然回忆西部的圣地,白色的沙,坚硬的岩石,阳光高照就像它是悬在然拉法斯特、爱瑞哥、阿那霍瑞希和金卡斯拉夫上面的定义:这些名字可以移动⑦,有如祭坛的石头,未经感化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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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爱尔兰西部说盖尔语的地区。那儿有不同的教室,每个教室都是基督受难时经历过的不同地方:如最后的晚餐处,上十字架处等。
②指英语。
③“施粥所的味道”喻贫穷。“他们”指空想家。这里把宗教空想家和现实对照。
④“死人”指为天主教与英国人作战而死的爱尔兰农民。
⑤在唇上涂油是一种宗教仪式。
⑥这里指基督举行最后的晚餐的房间,所以充满预示。传说天神下凡触摸到谁,那人就会说外语。
⑦这些是爱尔兰西部几个说盖尔语村的村名,听起来可以互换。
北方
(1975)
木斯浜①(选译)
——给玛丽.希尼②
1阳光
那儿布满阳光静悄悄。
头盔似的压水机在院子里
加热着它的铁皮,
水在吊桶里
甜如蜜
每天冗长的下午
太阳停在那儿
像烤盘靠着墙
冷却着。
就这样,她的手
在烘板上撮着。
红通通的火炉
把它热烘烘的围子
扑向她
她站在窗边
系着沾满面粉的围裙。
现在她用鹅毛③
拂去烘板的灰尘,
现在她坐下,大腿宽阔,
指甲沾满白粉
小腿布满斑点:
这里又是一个那样的
地方,两个钟滴答滴答
烤饼正隆起。
这里就是爱
就像白铁勺
把它烁烁的光深深沉进
丰富的食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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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木斯浜(Mossbawn)为苏格兰语的青苔(Moss)和英语的农舍(bawn)和在一起构成的词,是诗人童年时所住村子之名。
②玛丽.希尼是诗人的姨妈,住在他家,好像他的第二个妈妈,是他童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③此诗前四段用过去时,是诗人的回忆。从第五段起开始用现在时。
葬礼仪式①
1
我肩负着一种成年人的责任
步入坟坑举起
死去亲戚们的棺材。
他们曾被停放在
死人污染过的房里,
他们的眼睑闪着光,
像面一样白的手
被铐在天主教的念珠中。
他们肿胀的指关节
消失了皱纹,指甲
变黑,手腕顺从地搭拉着。
那红褐色的裹尸布,
那绣花缎的棺材里衬:
我彬彬有礼地跪下
赞美这一切
此时溶化的蜡泪
在烛身上形成纹理,
烛火盘旋
女人在我身后
彷徨。
在一个角落里,总是
放着棺材盖,
棺盖的钉头上装饰着
闪耀的小十字。
亲爱的人脸似皂石假面具,
亲亲他们圆屋顶似冰冷的额头②
这是钉子锲人
棺材前仅能得到的满足
每次葬礼的
黑色冰川
开始行进。
2
现在每当邻居杀死邻居的
消息传来
我们都渴望着葬礼仪式,
传统的旋律:
送葬人有节制的
步伐,蜿蜒走过
一个个拉着窗帘的人家。
我愿意恢复
波茵河边伟大的古墓室③,
在那些杯形石头下
准备一个墓穴。
现代送葬队伍从横街旁道出来
发出低沉颤音的家庭汽车
徐徐加入行列,
整个国家都在倾听
一万辆汽车引擎
压抑的低沉共鸣。
梦游似的女人们
落在后面,在空洞的
厨房里踱来踱去
想象着我们缓慢的仪式
向着古墓地行进。
送葬队伍安静如蛇
行进在它草的大道中,
送葬行列的尾巴
拖出了北峡谷的隘口④
而它的头已经进入
石器时代的门。
3
当人们把石头
放回墓口
我们将再次开车北去
经过斯特兰和卡林河谷⑤
记忆的咀嚼
经过平静过一次,和解了
双方世代不和的争斗,
想想那些安葬在小山下的人
就像古纳尔⑥
他优美地躺在
埋葬他的土墩里,
虽然死于暴力
而且还没有报仇。
人们说看到他正在墓中朗读
关于荣誉的诗
四支烛光燃起
在古墓的角落里:
当墓门打开,他转过身来
一张高兴的脸
望着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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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人看到北爱尔兰的暴力残杀,在此诗中想象全国人都参加一个大葬礼:从南到北,跨越地域;从古到今,跨越时间,同时也跨越宗教信仰。
②圆顶茅屋是爱斯基摩人居住的房子,用冰筑成。这里用来形容死人额头的形状和冰冷。并有从爱尔兰传统扩展到世界范围的隐意。
③在北爱尔兰的波茵河边有一个旧石器时代的古墓。
④北峡谷在北爱尔兰。此处形容送葬队伍很长。
⑤斯特兰和卡林河谷在冰岛。那个地区古代部落间曾长期结仇争斗。这两个地名代表13世纪奈欧写的冰岛史诗《北欧海盗》(Njinl’s Sagn)中的著名情节和海盗传统。
⑥古纳尔(Gunnar Hamundarson)为《北欧海盗》中的一个故事主角。他在诗的结尾于死亡的墓门打开时,转向象征女性的月亮。此意象表明通过葬礼艺术得到复活。
北方①
我回到一个长长的海滩,
一个弯镰形的海湾,
却只找到了大西洋波涛雷鸣般
非宗教的神力②。
我面对冰岛没有
吸引力的邀请,
那可怜的殖民地
格陵兰岛,突然间③
我眼前出现了那些传奇中的北欧海盗,
有的躺在奥克尼群岛和都柏林④
与他们生锈的长刀
齐头并脚,
有的埋在石祭船
坚固的腹中,
有的被砍了头,武器的残片
在带冰的河流中闪烁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海涛中
警告着我,那声音再次升起
带着暴力和启示
北欧海盗船的击水声
欢快地回顾过去——
它说:海盗神索尔的锤子挥动
带来的是土地和金钱,
愚蠢的婚姻和复仇,
朝臣的互相仇恨和
明争暗斗,谎言和女人,
斗累了的时候便倡议和平,
仇恨的记忆孵化者杀戮流血。
它说:“在珍贵的文字中
躺下,探索你
大脑回沟中充满的
盘曲和闪光。
在黑暗中创造。
在长期的侵袭中
满足于微弱的北极光
而别盼望瀑布般下落的光明。
让你的眼睛保持明亮
就像垂冰的气泡,
相信你的双手熟知
那些感觉得到的尖利财富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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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方》一诗着重描写8到10世纪时劫掠欧洲海岸的北欧海盗“威铿”(Viking)在北爱尔兰和整个欧洲的地理和语言中留下的历史痕迹,比较北欧海盗和当代爱尔兰生活中的暴力。
②诗人再次访问北爱尔兰的多构海岸,却未能找到宗教的力量。
③冰岛和格陵兰岛代表北方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寒冷悲凉之地,是北欧海盗出没之处。
④奥克尼群岛在苏格兰北部,为苏格兰的一个郡;都柏林是北爱尔兰的首都。
⑤“尖利财富”(nubbed treasure),此指即便像垂冰一样,但真实存在、双手能认知的财富。
沼泽女皇
我躺着等待①
在泥炭草皮和大庄园的围墙之间②,
在田边茂盛的石楠灌木
和围墙上的玻璃刺之间。
我的身体是盲文
受缓缓变化的影响:
破晓的阳光暗中摸索我的头
傍晚在我的脚底冷却,
冬天地下渗出的水
浸过我的衣服和围着的兽皮
消化着我,
文盲的植物根
进入我的身体沉思并死亡
我的胃穴
和眼窝里。
我躺着等待
在碎石的沼泽底,
我的大脑变黑,
像一罐蝌蚪
在地下发酵
梦想着波罗的海的琥珀项链。
在我的指甲下是青肿的草莓,
生死攸关的食物积蓄
在骨盆的瓦罐中越来越少。
我的王冠朽成骨溃疡,
王冠上的宝石掉进了
泥炭浮冰块中
像历史的轴承。
我的肩饰带是黑色的冰河
布满皱纹,染色的波纹
和腓尼基人的刺绣
在我胸部柔软的冰川上
受潮腐烂。
我知道冬天的寒冷
就像挪威海峡的鼻端
贴着我的大腿——
浸湿了腿上的羽毛,和
沉重的皮裹布。
我的头盖骨在我
湿渌渌的发巢中冬眠。
我的头发也被他们劫掠。
我被一个挖泥炭人的铲子
剃了头
被剥得精光
他又再次给我的身体蒙上薄纱
并柔和地填上身旁的凹地
在石头的门框之间
在我的头和脚边。
直到一位贵族妻子贿赂了他。
我的辫子,
一条沼泽粘糊糊的脐带
被切断
我从黑暗中起身,
伤痕累累的骨头,陶器似的头盖骨,
衣服上磨损的针脚,长满了毛,
泥炭田闪着点点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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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指“沼泽女皇”。
②“泥炭田”这里喻爱尔兰的地方,“大庄园”代表英国人的领地。
格拉伯男尸①
他好像是从柏油模中
铸出,躺在
一个泥炭枕头上
似乎在流着
自身黑河的泪。
他手腕的纹理
像炭化的橡木,
他脚跟的球形
像一个玄武石的蛋。
他的脚背萎缩
像天鹅的脚一样冰冷
像潮湿沼泽里的树根。
他的双股是小山脊
是一个隆起的贝壳,
他的脊椎是条鳝鱼
被拘禁在闪光的泥中。
他的头昂起,
下巴是一个面盔
被举在咽喉处
一道砍开的切口上
切口已晒黑变硬。
那愈合的伤口
又向内张开,一种
接骨木果②的红黑色。
谁会面对他生动的容貌
说:“这是尸体?”
谁会面对他不透明的长眠
说:“这是尸体?”
他腐蚀了的头发,
并非如一簇野草
而怪如胎发。
我第一次看到他扭曲的脸
是在一张照片上,
他的头和肩
在泥炭田中露出,
瘀伤累累像钳子拉出的婴儿,
但现在他完美地
躺在我的记忆中,
一直到他指甲的
红色半圆形顶尖,
他被吊在天平上
一边是美一边是暴行;
一边是垂死的高卢人
过于精密的罗盘
镶嵌在他的盾牌上,
一边是有实际重量的
被蒙上头的受害人
被砍死后,抛入泥炭田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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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73年10月希尼应丹麦英语教师协会邀请第一次访问了丹麦。此次访问中他在奥尔胡斯看到了格拉伯男尸,并受到鼓励写关于沼泽的诗(bog poam)。第二次访问后他写了此诗,为其“沼泽诗”之一。
②接骨木果是接骨木上结的红黑色小果,很像草莓。
③《垂死的高卢人》是一座有名的雕塑。高卢人是罗马人的奴隶,被迫在角斗场相斗而死,实为被谋杀而死,与格拉伯男尸一样,都是暴力的牺牲品。高卢人没有真实的尸体存在,只是艺术的想象;格拉伯人则是真实的男尸,没有那些艺术细节。此处比较艺术和现实。
惩 罚①
我能感觉到绳索
在她的脖子上
牵引着,风掠过
她那裸露的前胸。
风使她的乳头绽开成
琥珀珠花,
我可以看见沼泽中
她被淹死的尸体,
尸体上压重的石头
和那些漂浮着的柳条、树枝。
在石头和树枝下
她曾是一棵被剥了皮的小树
现在被挖出来
橡木似的骨头,小木盆似的脑。
她被剃了头
像收割后的黑谷地,
眼睛上蒙着的布是一条脏污的绷带,
脖子上的绳索,一个戒指
蕴藏着
爱情的记忆。
一个小淫妇,
在人们惩罚你之前
你有淡黄色的头发
营养不良,你曾
那么美丽的脸庞现在却黑如焦油,
我可怜的替罪羔羊,
我几乎爱上了你
但是我知道,那时我也只能站在
惩罚你的人群中沉默如石。
我是艺术的偷窥者
正看着你暴露的大脑
和它黑色的沟回
窥视你网状肌肉
和你所有标着数字的骨头:
我已经这样哑然地旁观过
当你叛逆的姐妹们
被头涂柏油,
在栅栏边示众哭泣,
我会默默赞许
这种文明的暴行,
同时也领悟这种仪式性的、
族群的、情欲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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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首诗写的是诗人看到的一张照片上的一具两千多年前的女尸:一个年轻的女子因通奸而被族人用重石沉入湖底。她的尸体两千年来一直被很好地保存在沼泽中,现在作为考古的重大发现被挖掘出来。诗人借发生在这具女尸身上的暴力故事来反映他对爱尔兰现实政治的看法。
演唱学校(选择)①
我的灵魂植根于晴朗的播种时期,我的成长
是美和恐惧的养育:
我如此运气地出生在这令人喜爱的地方,更运气的
是那可爱的山谷,不久以后,
我会被移植过去……
——威廉.华兹华斯:《序曲》②
他(那个小马倌)有一本橙带党的
韵文书,我们在储干草的顶楼
一起读那些诗的日子给了我
第一次押韵的快乐,后来
我记得被告知,有一个
芬尼安会要造反的谣传,所有的来福枪
都要交出来给橙带党人;不久
以后,当我梦想着我
将来的生活时,我想我将为
爱尔兰而战死。
——W.B.叶芝:《自传》③
(2)警官拜访③
他的自行车靠在窗台前,
橡胶防泥罩
套着前挡泥板,
粗黑的把手
在太阳下发热,发电机的
'马铃薯’闪着光向后翘起,
两个踏脚板垂着,从警靴的
法治中解脱。
他的警帽翻倒在
地板上,他座椅的旁边。
帽子在他微微渗汗的头发上
压出一条斜线。
他解开
沉甸甸账本
的带子,我父亲
正在以英亩、路得和杆为单位④
制作耕地统计表,
一边计算一边提心吊胆。
我坐着凝视那擦亮的手枪皮套
和扣盖儿,编辫的绳带
环结在左轮手枪的柄上。
“还有没有其他的根茎庄稼?
饲牛的甜菜?多茎豌豆?或这类东西?”
“没有。”可是,不是有一畦
萝卜偷种在
马铃薯地里?我设想自己
犯了小罪坐在那儿
想象着简陋监狱里的黑洞口。
他站起来,把警棍
在皮带上稍稍后挪,
合上了土地清帐册,
用两手戴好警帽,
他说再见的时候看着我。
一个影子在窗户上浮动。
他啪的一声把后架簧压在
账本上。他的长靴踢开支架,
自行车响起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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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演唱学校”(Sing School)源于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名作《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antiunm),是叶芝想象的学习成为艺术家的地方。
②《序曲》是华兹华斯关于他如何从儿童成长为诗人的一首诗。在此诗中他主张精神是主要的,但精神应该通过具体的物质体现出来。他认为自然之美对他很重要,他用大写的N代表自然。
③叶芝在《自传》中表达了他的新柏拉图主义主张,认为精神重于物质,应该为理想放弃现实。希尼开头引用这两位诗人的诗句,是为了表明他自己的“演唱学校”是完全现实的环境,即他对儿童时期的真实记忆和他生活过的真实地方。不同于叶芝和华兹华斯,他只重视现实而不涉及理想。
④“路得”(mod)为英国面积单位,相当于1/4亩。“杆”(perche)为英国长度单位,相当于5.5码。
(4)1969年夏
当警察们把枪口对准暴乱的民众
用橡皮子弹把他们赶入福尔斯区①,我只是
在马德里暴虐的太阳下受罪。
每天下午,在蒸锅般酷热的
公寓里,当我流着汗读完
乔依斯的生活,恶臭从鱼市②
飘上来如同亚麻池发出的气息。
夜晚的阳台上,葡萄酒暗红,
我能感觉到孩子们在他们黑暗的角落里,
围着黑披肩的老妇侧身于打开的窗户,
空气有如河流在峡谷中汩汩着西班牙语。
我们在星光照耀的平原上一路聊回家
那儿民警的皮制警帽③
闪着像亚麻毒水中鱼肚皮一样的光。
“回老家去,”一个人说“努力接触人民。”
另一个祈求洛尔迦从他的小山上回来④。
我们坐着看电视直到死亡人数统计和
斗牛报告终了,名人们不断从
真实事件仍在进行的地方来到。
我隐退到普拉度的凉爽中⑤。
戈雅的《五月三日的屠杀》⑥
覆盖了一面墙——那些举起的双手
痉挛的造反者,戴钢盔
普军用包的军队,快速连续的
有效扫射。旁边的展室里有
他的恶梦,移植到宫殿的墙上⑦——
黑色的飓风、主宰、破坏;泰坦⑧
被身上沾满的自己孩子的血装饰着,
巨人和诸神的混战⑨他残忍的屁股
在世界之上转动。还有,那河畔低地处
两个狂暴的斗士为了荣誉互相用棍子
把对方往死里打,小腿陷入沼泽,正在沉没。
这幅画戈雅似乎是用拳头和手肘画成,他挥动
心中沾满血的斗牛红布,有如历史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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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福尔斯区为北爱尔兰首都贝尔法斯特的天主教居住区。
②“乔依斯的生活”指理察德。埃尔曼(Richard Ellmann)所著《乔依斯传》(James Joyee)。
③民警(Guardia Civil)这里指西班牙警察。
④洛尔迦(Lurea)是西班牙著名诗人,他的诗充满政治性,死后葬在小山上。此句指有人要求大家学习洛尔迦关心政治。
⑤普拉度是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国家艺术博物馆之名。
⑥此画描绘西班牙士兵屠杀起义农民。
⑦戈雅把他的恶梦画成多幅画,此诗写的是其中一幅。“宫殿的墙上”指普拉度国家艺术博物馆,那里曾是皇宫。
⑧泰坦为希腊神话中吃自己的孩子,能把人撕裂的可怕巨人族的一员。
⑨《巨人和诸神的混战》亦是戈雅的一幅名画。
(5)养育
——给迈克.麦克拉维提①
“描写就是展示新意!”皇家大道,
贝尔法斯特,1962,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很高兴和我
这语言上初出茅庐的新手相会,他抓住我的
胳膊。“听着,走你自己的路。
付出自己的劳动。记住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说的——我将讲述
放脏衣服的篮子是怎样吱吱叫的——还有流放笔记。”②
让夸张见鬼去吧
“别让静脉在你的圆珠笔中膨胀③。”
然后说,“可怜的霍普金斯!”我有
他给我的《笔记》,已经画了线,他紧张的自我
向他们的痛苦致敬。他识别出④
每一位作家的特点
培养了我又把我送出来,带着
硬塞给我舌头的词语像古希腊小银币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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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迈克.麦克拉维提(Michael McLaverty)是希尼任职的第一所学校的校长。著名的爱尔兰短篇小说家。他曾是希尼文学创作上的良师益友。
②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英国著名短篇小说家。希尼年青时很受她著作的影响。“流放笔记”源于契诃夫作品。
③此处用喜剧性比喻形容青年作家容易用过分夸张的写法,好像血液膨胀的静脉可以指挥笔写作。
④迈克.麦克拉维提很欣赏英国诗人霍普金斯(Gerald Manley Hpokins)。霍普金斯也曾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迈克所在学校教过书。霍普金斯的《笔记》中对痛苦十分敏感。“紧张的自我”(buckledself)一词见于他的诗《茶集》(The Windhover)。
⑤此诗中引句均为迈克.麦克拉维提给希尼的忠告。
野外工作
(1979)
牡蛎
我们的贝壳在盘子里劈啪作响。
我的舌头是一个填满的港湾,
我的上颚挂着星光:
当我品尝那咸味的七颗明星时
奥利安把他的脚浸入水中①。
还活着且被强奸
它们躺在它们的冰床上:
双壳牡蛎:分开的阴门
大海调戏女人的叹息。
它们几百万地被撕迁、被剥壳、被星散。
我们开车去那个海岸
穿过花丛和石灰岩
我们在那儿为友谊干杯,
在茅草屋的凉爽和陶盘中
留下完美的记忆。
在阿尔卑斯山上,罗马人把牡蛎
深深地裹在干草和雪里运往罗马:
我好像看到潮湿的背篓吐出满腹
叶状唇边,卤水刺激
特权阶层的奢侈
我愤怒因为我的心灵不能在
晴朗的阳光中平静,就像诗歌或自由
从大海斜向而来。我不加考虑地
吃掉我的日子,它那强烈的味道
能使我充满活力,完全进入动词,纯粹的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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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希腊神话中,七颗明星是顶天巨神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所变成,天文学中称为昴星团。奥利安是希腊神话中的猎人,他追求七颗明星,也是天文学中猎户星座之名。
图姆路
一天清早我遇到一队军用
装甲车,巨大的轮胎发出颤音,
所有的车都用折断的赤杨树枝伪装着,
头戴受话器的士兵们站在炮塔上。
他们逼近我的路已有多久
好像他们已将它们占有?整个村子都在睡觉。
我有责任保护小路、田地和家畜,
储物棚中拖拉机被钩在耙机木架上,
筒仓①、冰冷的门、潮湿的屋顶石盖板、绿色和红色的
外屋屋顶。我应该跑去告诉谁
在所有后门不上锁的乡亲们中
这带来坏消息的人,这清晨的来访者
他的坏消息在预料中,但他们能否坦然处之②?
播种的人们,建造墓石的人们……
噢驾战车的军士们,在你们蛰伏的枪上,
这个村站在这儿不动,当你们通过时站在这儿充满活力,
这不显眼的,不可推翻的生命的中枢。
饮水
她曾每天早上来打水
像一个老蠢妇在田野上摇摇晃晃:
压水机的喘息咳嗽,提桶的咭呱声响
当水注满时慢慢变弱
是给她的通知。我记得
她的灰围裙,那满到边的提桶上
白色豆痕的瓷釉,和她那尖锐刺耳的
叽嘎声如同抽水机的把手。
晚上满月升过她的山墙
又经过她的窗户落回
躺进摆在桌子上的水中。
又一次在曾汲水喝的地方我看到
她杯子上一句《圣经》的训诫,
记住施与者正在杯口处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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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筒仓是农民用来储存青饲料的,密封式筒形仓有几层楼高。
②坏消息指死了人的消息。因为清晨到来所以在预料中。
贝格湖滨的沙滩
——纪念卡伦.麦卡特尼①
在这小岛周围,在它
最低处的海滩,海浪激拍,
泥淖的沙滩上灯芯草仍然高长。
——但丁:《炼狱》,1,100-3②
离开加油站耀眼的白光
穿过田野里几盏孤寂的街灯
你爬上通向纽唐哈米顿的小山
穿过菲尤斯森林,在星光下驶去——
沿着那条路,那条高高的,光秃秃的朝圣者小路
斯威尼③曾在那儿面对突然冒出地面的一伙恶魔
血淋淋的头、山羊胡子和狗的眼睛
它们猛咬着尖叫着,而他撒腿飞逃。
什么东西曾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路上?一个伪造的路障?
摇晃的红灯?突然刹车引擎
停顿,说话声,蒙面人和冰冷的枪门?
或是你的汽车反光镜中,尾随汽车的前灯
突然偏离给信号让你停下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离你所知相去甚远:
贝格湖滨低地的粘土和水,
小岛教堂的塔尖,紫杉柔和的轮廓线④。
在那儿你有一次听到屋后放枪⑤
离起床时间还早,是打野鸭的人
在金盏草和芦苇中狩猎。
可当你穿过海滩去接间牛群
发现遗弃的弹壳时仍然被吓坏了,
它们气味辛辣,黄铜色,像生殖器,已然喷射过。
为了你和你的家,你家和我家羞于相斗,
我们是说一种同谋者的老式语言
不能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劈啪作响或把握时光的人:
大嗓门的厨房帮佣,牧人,用手围着锥形干草堆
试探动物后腿的人,牛房里闲谈的人,
墓地里迟钝的仲裁人。
在你们沙滩的那一边牛在雾中
齐腰深的田野里吃草
现在它们愚钝的注视转向我们
我们正吃力地穿过咯吱作响的蓑衣草
露水浸透。好像一把钝刀的锋刃
磨得闪亮,贝格湖滨的半边在薄雾下发光。
因为你踢荡的脚在我后面
停下,我转过头发现你跪着
你的头发和眼睛上粘着血和路旁的粪便,
然后我跪在你面前茂盛的草中
聚集起满掌冰冷的露水
清洗你,我的表兄。我用苔藓轻轻地把你拂拭
干净,濛濛细雨从低低的云层中落下。
我兜着背把你抬起平放在地上。
灯芯草又发出绿芽,我用它编成
绿色无袖僧衣套在你的裹尸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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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格湖(Longh Beg)在北爱尔兰。卡伦.麦卡特尼是诗人的表兄。在宗教间的暴力冲突中被谋杀。此诗为希尼三首著名的反对暴力解决问题的悼亡诗之一。
②此段引自但丁《炼狱》的第一章,其中描写了为佛罗伦汀去炼狱涤罪前举行的宗教洁身仪式。此诗最后一段诗人为其表兄用露水洗身是类似的仪式。
③斯威尼是爱尔兰长篇古诗《斯威尼.埃斯特力》(Sweeney Atray)中主角的名字,他是古代传说中的英雄和爱尔兰国王。
④贝格湖滨是一个泥炭沼泽。小岛教堂在贝格湖岛的中央。这里把神圣的精神与残忍的暴力进行对比。
⑤此段把受害人与他童年生活的地方贝格湖滨联系起来。他对童年时听到猎人打野鸭破坏了当地的平静,却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成为枪靶子。这里把他作为当地平凡的农人来写,而不提他的木匠身份,使他的命运带有普遍性。
山楂灯笼
(
山楂灯笼①
冬山楂在季节之外燃烧,
带刺的酸果,一团为小人物亮着的小小的光
除了希望他们保持自尊的灯芯
不致死灭处一无所求,不要用明亮的光使他们盲目②。
但当你的呼吸在霜中凝成雾气
它有时化形为提着灯笼的狄欧根尼斯③
漫游,寻找那唯一真诚的人;
结果你在山楂树后的细枝一直举到齐眉④,
你却在它浑然一体的木髓和果核面前退缩⑤。
你希望用它的刺扎血能检验和澄清自己;
而它用可啄食有成熟审视了你,然后它继续前行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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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山楂树上结的像小灯笼一样的红果。
②“明亮的光”的又关意是“启发”。此诗借山楂灯笼的小光只能让小人物保持自尊,而不能用光明启发真理,讽刺社会道德意识的缺乏。
③狄欧根尼斯是古希腊哲学家,关于他的一个有名传说是他曾条着灯笼到处寻找世上唯一存在的真诚的人,却没有找到。
④狄欧根尼斯常常把灯笼举到人的脸前观察。
⑤“你”实际上混淆了狄欧根尼斯的灯笼和山楂果。
⑥“它”指山楂灯笼和狄欧根尼斯的灯笼。
来自良心共和国①
1
我在良心共和国降落时
那里是如此寂静,当飞机引擎停止转动
我能听到一只麻鹬掠过跑道上空。
在移民处,办事员是一个教养
他从家织外套里拿出皮夹
给我看一张我爷爷的照片。
海关女公务员要我申报
我们传统疗法的词汇,治愈哑巴
和避开邪恶眼睛的咒文②。
没有挑夫,没有翻译,没有出租车。
你得自己扛行李
你那潜在的特权立刻消失。
2
那儿雾是令人畏惧的预兆,可闪电
却意味着天大吉因而暴风来临时
父母们把被褥中的婴儿挂在树上。
盐是他们珍贵的矿物,生孩子
和葬礼时把贝壳贴在耳边。
所有墨水和颜料的主剂是海水。
他们宗教的象征是一亲凭想象画的船。
船帆是一只耳朵。桅杆,一支倾斜的笔
船身像张嘴。船骨,一只睁着的眼。
在他们的就职典礼中,国家领导
必须对着未成文法发誓,并大哭③
不赎他们厚着脸皮当官的罪——
还要肯定他们确信所有生命
都源于天空之神眼泪中的盐,那是他
在梦见自己无尽的孤独时流的泪④。
3
我从那个淳朴的共和国回来
两手空空,海关女关务员
坚持认为我带出关的就是我自己。
那老头站起来盯着我的脸看
并说官方承认
我现在已是双重国籍公民。
他因此要我回国后
把自己当他们的代表
用我自己的语言为他们说话。
他们的大使馆,他说,到处都是
但都独立运作
而且永远不会派出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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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良心共和国”是诗人想象的国家。
②“要申报”这些词表明良心共和国的人很重视爱尔兰传统。
③此处意指良心比法律更重要。
④良心共和国的人更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而非孤独。
冰雹
1
我的脸挨了一下儿又一下
冰雹忽降
连珠炮似地落在路上急跳。
天又晴时
这些被风驱赶的精明玩意儿
已不知所去
只把我留下顺其自然。
我抟的那个小小硬球
变成温热的水从我手上流过
就像我现在作的这首诗
用融化了的真实之物
不存在的它仍让人感到刺痛。
2
需要认真对付的,像冰雹一样的
是这些阵雨小鬼。
它们同样率意而行,
把教室窗户弄得格格响
好像在用尺敲打孩子的指关节,
它们同样开始很美好
一眨眼就变成了脏泥。
汤玛斯 特赫尼有他的发亮人谷物①
证明上帝的存在和奇异
但对我们来说,它是冰雹的刺痛②
和刺不动的艾迪 戴蒙德的手③
在荨麻中搜索。
3
奶头和蜂房、螫起的肿块、
小橡树子,几乎让人联想到快感
却不被容许。
阵雨停了
万物都说:等等。
为什么等?为了四十
才写出彼时彼地的感受,那时你获得
其后果的真实暗示——
在扩大的瞳孔中
光在静寂中绽开
一辆车的雨刷仍然在摆
泥中留下笔直的车迹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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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汤玛斯 特赫尼是英国宗教诗人。“发亮的谷物”指他从埃及金字塔中长到的古代谷物,他认为是上帝创造的奇迹。
②“它”指证明奇异存在的事物。
③戴蒙德是诗人儿时的朋友,能把手伸入刺人的荨麻中,诗人感到惊奇。
④此节开列写出诗人记忆中的几个生活细节。
出空⑴
——纪念M.K.H,1911-1984⑵
她教给我的,她叔叔曾教过她⑶:
劈开那最大的煤块是多么容易
如果你找到纹理和下锤的正确角度。
松快而迷人的敲击,
吸收并消除了回声,
教我劈击,教我放松,
教我在锤和煤块之间
勇于承受后果。她的教诲现在我仍在听,
在黑煤块背后击打出富矿。
1
一百年前扔出的一块鹅卵石
不断在我面前出现,这第一块石头
瞄准过曾外祖母背叛的眉间⑷
小马颠簸行进骚乱在继续⑸
她在小马车里低低蹲着
经受夹道鞭打,那是第一个星期天⑹
她乘一驾惊惶失措的马车,下斜坡去做弥撒。
他挥鞭穿过镇子,人们追着他高喊:'朗第”⑺
称她“叛教者”。“与异族通婚的新娘”。
总之,这是风俗画的一个场面
由我母亲已故去,留给我处置的
不是银器的维多利亚时的饰带,
而是这块赦免着被赦免的石头。
2
擦亮的地板闪着光。黄铜水龙头闪着光⑻。
瓷杯又大又白净——
一套完整的瓷具带有奶盂和糖缸。
茶壶呼啸着。茶点和三明治
被得体妥当地呈上。为防止融化
黄油必须避开阳江。
别掉面包渣。别翘椅子。
别伸手,别指指点点。搅茶的时候别弄出声响⑼。
那是死地,新街五号,
外祖父正起身离座
推一推秃头上的眼镜
欢迎糊里糊涂回家的女儿
而她甚至没来得及敲门。“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
啦?⑽”
他们一起在光亮的屋里坐下。
3
当其它人都去了教堂做弥撒
我们在一起削土豆,我完全属于她。
它们打破沉默,一个接一个落下
就像焊锡在烙铁上滴落:
凉凉的舒适安放在我们中间,可分享之物
在桶中的清水里闪烁。
再次让土豆跌落,彼此溅起的
点点欢快水花总是唤起我们的感觉。
当教区的牧师来到她的床边
全力以赴地为死者祷告
有些人跟着祈祷有些人在哭泣
我记起她的头曾转向我的头,
她的呼吸融入我的呼吸,我们流利削宛的刀——
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如此亲密。
4
害怕做作反使她不自然
那些力所不及的词,她
总也读不确切。伯托德 布雷克⑾
她会弄得五音不全走了调
次次如此,好像她要用
过分修正一个词的发音来
掩盖她的走调和五音不全。
更多地出于挑战而非自尊,她常对我说,“你
懂得所有他们那些玩意儿。”因此我在她面前
得管好自己的舌头,一种名符其实的
矫枉过正掩盖了
我实际拥有的知识。我会说“Naw”和“aye”⑿
并有分寸地故意用错
语法,这使我们保持同盟而非对峙。⒀
5
那刚从晾衣绳上取下的床单的凉感
让我觉得它必定还有些潮湿
但当我捏住亚麻床单一头的两个角
和她相对着拽开,先拉直床单的边
再对角将中心拉平,然后拍打抖动
床单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
发出干透了的啪啪声。
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
只是一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
日复一日,只是碰触然后分开
踌蹰不前,又再次接近。
在移动中我是X她是O⒁
6
复活节的第一波狂热
我们的《儿子和情人》状态⒂
在圣周的庆典中达到高潮。
午夜的火光。复活节的烛台。
手肘碰着手肘,在挤满人的
教堂中彼此能紧挨着跪在一起
让我们高兴,我们跟随牧师念经文
和红文部分,为圣水器祈福。
“我的灵魂就像雌鹿渴望着溪水”⒃
浸圣水。用毛巾擦干。圣水上喃喃低语。
那水混合着圣油和食油。
祭瓶丁丁当当。正规的甩行黑香的
赞美诗作者的歌词被自豪地接纳⒄
“日日夜夜我的眼泪就是我的面包。”⒅
7
最后几分钟他对她说的话
几乎比他们一辈子在一起都多。
“星期一晚上你将会回到纽罗⒆
我会来接你,当我进门时
你会高兴。。。。,对不对?”
他的头俯向她被托起的头。
她已听不见我们却欣喜若狂。
他叫她“好人”和“小姑娘”。当寻找脉搏的努力
归于徒然,围着她的我们
都明白:她已撒手归去
我们环立的空间已然空寂
她进入我们内长存,那是被穿透的
出空,突然出现的空地。
高扬的哭声被砍伐,一种已然发生的纯粹变化。⒇
8
我想在一个空间转着圈行走
空空荡荡,出自同一个源头
在那里被砍倒的栗子树已失去它
在我们屋前香罗兰树篱中的立身之地。
白色的花栗鼠跳着,跳着,窜向高处。
我听斧头特异而准确的砍伐声,树的断裂声,叹息声
曾经那么繁茂的树
从震撼的树梢开始全被摧毁。
深沉植根的树早已死去,与我同年的
栗子树从一个广口瓶移入一个坑里,
一个灵魂在分蘖直到永远
沉默,在沉默之倾听。(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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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出空”是爱尔兰的一个历史名词,原意为“逐出出租地或租屋”,特指19世纪爱尔兰地主把不缴租的农人赶出租屋,烧毁房子。诗人感到母亲去世后失去了家,就如被赶出家门一样。
⑵M.K.H为希尼的母亲玛格丽 希尼。这是一组为纪念母亲而写的十四行诗。
⑶此段开头引诗用的是三行诗节押韵法,源于意大利,系但丁在《神曲》中所用,这种形式强调母亲在诗人生活中兼有老师、样板和诗神的角色,是他生命实践启迪之力。
⑷此段写诗人的曾外祖母为坚持自己的信念而不怕牺牲。
⑸诗人的曾外祖母嫁给天主教徒被视为背叛了自己清教的教规,因而遭石头打。“骚乱”指她去天主教堂那天双方对打。
⑹指她第一次去天主教堂做弥撒的那个星期天。
⑺“朗第”是17世纪爱尔兰德瑞州州长,因开城门迎接杰姆斯王被为叛徒。他的名字也变得与“叛徒”同意。
⑻此节写诗人想象中死后的母亲回到外祖父家。
⑼此两句引母亲命令,让他作一切要有序。
⑽这是诗人外祖父常用的口头语,此表示惊讶女儿的到来,女儿则不知怎么回到了父亲家。
⑾“伯托德 布雷克”应为“贝托特 布莱希特”(1898-1956),德国著名剧作家。
⑿“Naw”和“aye”故意发错音的“no”、“ yes”。
⒀“对峙”指猎物被赶进角落时与猎人对峙的情况。
⒁X、O系一种两人对局的儿童游戏中用的两个字母。
⒂“圣周”(Holy Week)是复活节前的一周。《儿子与情人》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小说,1913年出版,叙述有关儿子和母亲亲密友情的故事。
⒃此两句引自《诗篇》第42章第1和第3行。
⒄赞美诗作者《诗篇》(the book kf psalms)作者大卫王( Aavid)。
⒅此两句引自《诗篇》第42章第1和第3行。
⒆“纽罗”(New Rom)是她父亲居住的地方。以下她将夫说和话指他会像回到他们结婚前一样去她父亲家接她回家。
⒇此处隐喻母亲的死就如下一段描写的诗人童年时的一棵栗子树被砍伐了一样,二者都是家的象征。
(21)诗人反对迷信说法,认为死去的人和树不可能再说什么。
消失的海岛①
一次我们发现自己被放逐在孤岛上
在它蓝色的山丘和无沙的海滩之间
我们曾度过一个险恶的晚上祈祷守夜,
我们搜集浮木,砌了一个炉床②
吊起我们的大锅像一个天体
那海岛像海浪一样在我们脚下破碎。
只有最后的时刻拥抱它
那承受我们的土地似乎才可固守。
我相信在那儿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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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想象中的海岛。
②“炉床”指用石头砌成的烧火地方。
幻视(1991)
视野
我记得这个女人常年坐着①
轮椅,目光投向窗外
盯着小路尽头的梧桐
叶落叶生。
跳过屋角的电视看出去,
总是那矮小、扭曲的山楂丛,
总是那同一群小牛背朝着雨和风,
同样的一片杂草,同样的山峰。
她与那个大窗户一样毫无变化。
她的前额与轮椅上的铝合金片一样闪亮。
她从不悲伤,从未
承受过一盎司多余的情感负担。
和她面对面在一起是一种教育
就像隔着一个拉紧的栅栏门——
那种苗条、干净,路边
两个白柱子间的铁门,在那儿你能
意外地更深入地看到外面的乡村
并发现树篱后面的田野
明显地变得陌生,当你站在门后
对准焦距,你的视野便被局限在一个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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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女人”是诗人的一个邻居。
干草权
所有农具中,干草杈
最接近设想的完美:
当他紧握着举起用它瞄准
它就像一杆标枪,准备而轻快,
不管他扮演战士还是运动员
或流着汗在秣草中诚挚劳作,
他都爱它那锥形木纹,带黑斑的白蜡杆
来自本身的油使它光润。
铆着不锈钢,转换了光泽和纹理,
平滑,笔直,浑圆,长而亮。
被汗腌渍、锋利、均衡、历练、合手。
它富有弹性,疾飞突进。
每当他想到宇宙飞船可到达最远处,
他就看到干草杈的长柄平稳地
飞过,沉着地穿过太空,
杈尖挂满星光无声无息——
它最终学会随着简单的引导
超越既定目标,飞往另一世界
那儿尽善尽美——或是接近完美——这幻想
并不在于瞄准的目标,而在放飞它的手中。
方形①
明亮②
1
异彩变幻。然后是门道里
冬日的光,石头台阶上
一个乞丐颤抖的黑色剪影。
这特别的判断可如以下情景:
空荡荡的壁橱,漏雨的壁炉冰冷——
水坑明亮,漫游着没有灵魂又似生命的云。
被指定的生命历程之后,还有什么?
再没有壮丽,再没有未知。
凝视远方,一派孤寂。
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是古老真相的素描:今生无再世。
揭去了屋顶的视野。风吹来清新的知识。
2
再给它盖上屋顶。钉上板条。安身立命③。
用锡杯喝水,懂得洗碗池的冰冷④,
一个弹簧锁,一个门闩,锻造的铁钳和一个炉栅。
触摸大梁,把钉子钉进墙,
悬一条准绳核实垂直度
从过梁、盖石到烟筒中央。
重新安置门槛下的基石。
检验山墙壁窗的平直。
仔细观察被忽视的地板。
像门闩一样抵制住所有激情。守护住
感情的堡垒。不要犹豫不决
以言代行。不要犹豫不决只言不行。
什么是解脱?一般意味着
减轻痛苦、丢弃负担等等,
一种超出通常的含义是:
感官认识到的瞬间,当灵魂
在死亡前因纯粹的兴奋突然闪耀
我们心中的好小偷听从上帝的允诺⑤!
那么想象他在基督的右边,从小山顶上
审视空旷的大地,身体极度痛苦的他
似乎不能转人他所渴望的
快乐,那就是他额头的月亮边上,
就在他大脑黑暗半球钉子楔出的洞沿:
今天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天堂⑥。
8
此刻让我们朴实无华。振作起来
走出他去世后空荡荡
的地方,掉过头去,走开⑦。
那天早上地砖更硬,窗户更冷,
雨滴在窗玻璃上鞭打得更凶,草地
裸向天空,被风损伤得更厉害,
或似乎如此。这房子系他设计⑧
“简单、大、直、平凡,你知道,”
一个严格而正确的典范,
排斥高档装饰,一个简朴的圣祠,
它比已往更坚决地表征它的思想
就像一张X光片表征一个被透视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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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方形”是诗人自创的一种诗歌形式,每首四段,每段三行。此诗是在诗人父亲去世后为他写的悼诗。
②此诗题的英文原文是“减轻负荷”(lihtenings),有宗教解脱的意味:就像揭去了屋顶一样丢弃负担,变得轻松,但同时又很冷。
③“再给它盖上屋顶”意为:再次回到生命。
④锡杯是农民用的粗糙杯子。
⑤基督被钉在十字架时,他两边的十字架钉了两个小偷:右边是一个好小偷,能认识到基督的伟大;左是一个不信教的坏小偷。这里“好小偷”意为人性中好的部分。
⑥这句话是基督对小偷说的。
⑦此节是诗人于父亲死后料理完后事,走出父亲的房子时对自己的告诫。
⑧“他”指诗人的父亲。
酒精水准议(1996)
雨声仙人掌
——给贝丝和兰特①
把雨声仙人掌倒过来,接着出现的②
是音乐,一种你从未想到会
听见的音乐。在一个仙人掌叶柄里
大雨倾盆,蓄水急泻,奔涌和倒流
的声音。你站在那儿像一个风笛
被水吹奏,你再次轻轻地摇动它
渐弱的音勿勿跳过所有的音节
就像排水槽渐渐停止了渭滴细流。现在③
稀疏的小雨从焕然一新的树叶上落下来,
然后微雨洒向草地和雏菊;
接着是闪闪发亮的蒙蒙细雨,几乎是空气的呼吸。
再把仙人掌倒过来。曾一次、两次
十次、千次出现过的
再次重现,永不衰竭。
谁会介意所有奏出的音乐
是砂粒还是种子在仙人掌中从头落到底?
你就像一个有钱人听一滴雨声
便进了天堂。现在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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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两人都是诗人的朋友。
②“接着出现的是音乐”英文原文是“what happens next music",与《诗》(song)中最后一句“ the music what happen”相互应照。
③“排水槽”指沿着屋檐的排水槽。
薄荷
它看起来像一团满足是灰尘的荨麻
在山墙下,在我们倒垃圾
扔旧瓶子的地方任性生长
从没有青翠过,几乎不值得注意。
但公平地说,它也给我们生活的后院
带来了希望和新意
就像一种幼小却生命力顽强的东西
在绿色小共巷里逍遥,大量繁衍。
剪刀声声,在礼拜早上的
晨光中,薄荷被剪下被珍爱①:
我最后注意到的东西将会最先失去②。
然而让所有幸存之物获得自由。
让薄荷的香味令人陶醉不受防范
如同犯人在监狱院子里放风。
如同那些被忽视的人曾遭我们拒斥
他们的失败正是由于我们的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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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礼拜天”和“爱”在这里都有宗教含意。
②此句源于《圣经》。
圣人开文和乌鸫①
还有一个圣人开文和乌鸫的故事。
圣人跪着,两手伸直,在他修道院的
小屋里,房间狭小,所以
他一只向上翻着的手便伸出了窗子,僵硬得
像一根横梁,一只乌鸫落下来
在上面下蛋、定居、筑巢。
开文感觉到鸟蛋的温暖,那小小的胸,缩进
翅膀的伶俐的头和爪,他发现自己
被联进了永恒的生命之网,
他感动得满心怜悯:现在他必须举着手
像一根树枝在日晒淋下好几星期
直到小鸟孵出,直到它们被喂养到羽毛丰满学会
飞翔。
不管整个故事是怎样想象出来的,
想象你自己就是开文。哪一个他?
是忘了自己的他,还是从脖子到刺痛的手指
一直处于痛苦中的他?
他的手指麻木了吗?他仍然能感觉他的膝盖吗?
或者地下没有生命的虚无
蔓延上来穿过他?他的灵魂是否出现窍?
孤独而清晰地映在常常有爱河上,
“吃苦而不要寻求报偿,”他祈祷着,
他以他的整个身体在祈祷
因为他已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乌鸫
并且在河边忘掉了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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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故事源于爱尔兰天主教传说。
差遣
“你现在就去!跑着去,儿子,玩命儿地跑
告诉你妈试着给我
找一个酒精水准仪用的气泡
和戴在这领带上的新花结。”①
但若我原地不动,我知道,他仍会高兴。
我面带微笑,看他怎么对付
我的微笑是赢得他微笑和愚蠢差遣的王牌,
且看他下步出什么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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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是让这孩子做不可能做的事,拿他耍笑。
海滩
我父亲手杖点出的线
留在沙地蒙海滩上①
是另一种东西,海水冲刷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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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沙地蒙海滩”是诗人房子前面的海滩。
在源头
你的歌,当你像往常一样品①
闭上眼睛唱时,就像一条故乡小路
我们熟知它的每个弯曲——
那条蚊群笼罩、高篱狭道的小路,站在那儿
你看着听着,直到有辆车
开来又开去,留下你比当初
更孤寂。那么接着唱
可爱的闭着眼睛的人,可爱的声音辽远的老歌手,
让你的歌把你带到歌声的源头,
热情又孤独就像我们失明的邻居
她整天在卧室里弹钢琴。
她的琴声就像我们在井口边
绞起的水从桶中四下迸散
我们会在那儿接着听,默不作声尴尬地听。
那个天生失明、声音甜蜜、隐居的音乐家
像是粘土中的银矿脉。
黑夜之水在日光下闪烁。
但她又只是我们的邻居,罗西-凯南。
她曾触摸我们的脸颊。让我们触摸她书中的
盲文,如同摸寄来的墙纸图样删。
她的手敏捷,她的眼睛充满了
清水的闪光和展开的黑暗。
她通过声音辩认出我们。可她会说“看见了”
某某东西某某人。和她在一起
亲密而有益,像在无意中
接受一种治疗。当我读一首
写到凯兰家井的诗时②,她说,
“我现在能从井底看到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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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你”是诗人的一个邻居,喜欢闭着眼睛唱歌。
②指诗人筷和的《自我的赫利孔山》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