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悬雍垂(随笔)

悬雍垂

作者: 维庸

某些器官长在你的身体上,你清晰地记得并能够对它进行命名。但是在某些时刻它却以真实的名字出现在你的眼前,名字的声响撞击你的耳鼓。那一刻就会有一种惊异出现,因为那名词与你的距离不只是遥远,它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它指代的存在却在你的身体上。你称其存在的名字不被承认,但是谁都知道。只是不被承认。你因为获得它真实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同时在一些沉沦、痛苦和恐惧的意识里添加了说不清的情愫,或者是感激,或者是自己终于在一秒钟内获得了超脱,精神凌驾于肉体之上。自己开始审视起自己,一切像刚刚开始。既然是刚刚开始,一个孩子开始了蹒跚着走路,生活的一切根本不需要重整齐鼓,只不过是重头来过。一个新的名词能够给一个人的心灵带来如此新奇的改变。它只是轻轻地撞击一下视线,摩擦一下耳鼓。因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词语的力量。

词语并没有行动,或者说跳跃。它只是寂静地存在于那里。是我们偶然发现了它和它们。它们如墓碑、如雕塑、如河流,单个就有发光的可能,连成词组和句子便开始了打动一个去连接它们的人,那是我们称之为自己的人。接着也许和必然要打动第二个、第三个、第无穷个生命,在无穷个生命之中,会出现词语的思考者,创造者,他们又间接的创造出更多更多。词语巍峨的山脉就这样形成了,纵越过人类短暂的生命历程。当人要回答自己:何为人?当那一时刻来到,词语宛如是最接近人的本质的存在了。人将通过词语回溯到本初。这也许就是最终的学问将结束于人类语言学的缘故所在。

将人性虚伪的一面,和与虚伪斗争的一面,存在并展现在自我面前。就是那些语言巨匠的毕生成果。我们称他们为哲学家、文学家、诗人,他们以一个代替自己的名词实现了永恒的存在,这些代替他们生命的名词,他们的名字,本身便具有了无比的力量和感召。一个名字可以唤起无数的联想和精神的力量。我每每看到和想到尼采、易卜生、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杜甫、李贺、但丁、歌德…… 每每就感受到这股巨大力量的存在,宛如身在瀑布和浪潮的冲击之中。这些瀑布和浪潮正是这些名字背后的生命,竭尽毕生努力,继承、挖掘和创造了不同的词语宝藏,这些围绕着人性和故事的词语宝藏成为人类后来的精神食粮。

你难道能够想象,我诉说了这么多的词语,却是起源于一个指代人体器官的名字,一个名词:悬雍垂。悬雍垂就是悬挂于我们喉咙上方的下垂肉阄,我们俗称他为小舌头。它的大名来自于医学的专用定义术语。它叫悬雍垂。我的悬雍垂因为受了重度的戳伤,我才认识它。而在认识的前一节时间里,我恰恰正在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人的疼痛各有不同,而受到的意外和疾病的伤害更是千奇百怪。被毒虫咬伤的大腿会肿到水桶般粗;割了包皮的阳具长出晶亮的水疱;青光眼病发症至半张脸肿过一张脸;一个人被工地上掉下来钢管戳穿了锁骨;从十五层楼掉下来的孩子,砸坏了邻居新买的车顶。真实往往多于想象,因此每见到离奇的真实,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发出惊讶。

人的命运不同,习惯不同,性格不同,以致使千差万别的不确定性发生着,不确定的偶然性发生着。你最看好的运动员在决赛中退出了赛场,你并不知道的运动员在一个个失误的强者面前,登到了领奖台上。这些只是来自外部的惊讶,而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惊讶,更是将人的心情任意摆布。

那么一个深藏不露的器官会被伤害,词语急切于表达,急切于表达的词语并不真实。正如在今天的诗人和作家笔下,充溢着无限的虚构和虚伪。悬雍垂受到勺子的刮伤,而不是戳伤。在本身的肿胀和疼痛之外被包装了层层的词语外衣,终究其秘密,来自于一个人对大意的掩饰和自尊心,一个人对自己粗心鲁莽行动的袒护。一个人,是我,或者是另一个我。我深信它的存在淹没着它真实的存在,正如绰号或小名淹没了它真实的名字“小舌头”。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小舌头,它不是一条备用的舌头,其实它也不像舌头,小舌头包装了悬雍垂的存在。悬雍垂是它的名字。

刮伤不是戳伤。侦探或推理小说家关注于词语的导向,刮是一个行动,他暗示着一个人自己的行动,而戳是另一个行动,他暗示着或者存在有另一个人。戳,存在着可以被谅解的偶然,会有一个故事在后面;刮,存在着一个人的滑稽可笑的一面,怎么可能会伤到那么隐蔽的器官,而且是刮,当然会使读者联想到勺子,还能想到什么呢?一定是一个滑稽的故事和场景。其实事实是这样的,这个受伤的主人公就是我,要么怎么会知道的如此详细。其实那些文字巨匠们借词语实现的表达人性的鸿篇巨著,有多少不是以自己为原型呢?不过换一个第三者的名字,故事就变得生动真实起来,同时也将自己掩藏了起来。

我的悬雍垂是被一把勺子,自己的手拿着的一把勺子刮伤的。我接受了由此而来的妻子的取笑,医生的怪笑,自己的嘲笑,尽管带着收敛的泪水。这后面的一幕有一半是虚构的,因为我恰如其分的说出了真实,或者是改变了真实,说出了谎言,使发生于一个我的身上的事情被同情,而不是被取笑、被怪笑、被嘲笑、被莫名其妙的笑所继续打击。

谎言往往和忏悔距离很近,如果谎言和谎言离得很近,那一定离无耻不远,但是一个谎言和另一个谎言有所不同,它不一定需要忏悔。当那个谎言只充当了保全自己的自尊、脸面,并没有因此伤及任何人,任何事物的存在时,我说这谎言不需要忏悔,它不同于欺骗,只不过是隐瞒。对别人是不怀恶意的,对自己是慰藉疼痛的。但是有一种谎言是善意的说法,并不是我在这里所说的,它是另一种存在,说出的谎言为保护或者说呵护别人(另外的)存在。需要时间的考证,那谎言也许是以伤害自己为手段的,我就读到过很多,关于父母、情人和恋人之间的这种谎言,它们大都意义深长,感人难忘。

我使用了戳伤这个词,一切的真实发生场景自然被掩盖了,没有人会问起。因为戳伤和刮伤的结果是一样的,悬雍垂受伤,并有伤口,肿胀疼痛影响到喉咙的发声,说话、吃东西、咽唾沫、吐痰,无一不会产生疼痛和别扭,这疼痛和别扭宛如在喉咙里吞着一条发热的活蛇,它蠕动,促使你不能分散精力,整个人的注意力时时的凝固在那一处受伤的存在。谎言或一个动词的改变,故事被任何人开始了联想,取消变成为同情。故事一定发生在吃饭的时候,地点发生在餐桌旁,和孩子的打闹,成人的斗殴,或者某个人的摔倒,粗心大意有关。“吃饭时,孩子打闹,误撞到正在用勺子吃饭的我,伤了喉咙里的小舌头”。没有谁不以为这谎言是真实的,并有同情的微笑和安慰。其实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谎言在词语的改变中,成为想象中的真实,但并非真实,所以有一句古训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以为人在智力上古今相差无几。只是古人的沉淀比今人薄,并成为今人的沉淀;今人站在了古人的肩上,躺在了古人的词语之床上。所以今人的知识拥有量必然大于古人,但在个人存在的意识上,今人未必强于古人,所以古有圣贤,今人未必有圣贤。但今人的词语演变与古人的词语却产生了很大的差别。但就真实本身而不是论述玄机的词语,古人,至少是中国古人未必输于今人。

耳听为虚,正是如此。我改变了个把词语,使发生在悬雍垂的受伤事件背后的故事被联想,获得了医生的同情和善意的微笑。获得了妻子惊讶后的取笑而不是嘲笑,获得了自己的嘲笑,但隐藏在内心。我看到一个人的内心如此脆弱,这个人无论是强者、智者,还是成名者、得势者,更何况一个普通人,词语保全了我的自尊心,但使我思考到另一个问题,词语杜撰了真相,假想隐藏起真相,假想的可怕在可怕的包裹着世界的每一个词语的角落。那些直接说出的词语里存在着谎言,那些书写时经过思考的词语里有更多的谎言,这谎言岂不要遮蔽一个时代。词语是不可以信赖的,那出现在诗歌、小说、新闻里的词语,那经过深思熟虑的词语,正是在措辞之间,抹杀了真实。谎言和谎言离得很近,那一定离无耻不远,难道我们正活在无耻之间。

词语展开了它的报复,摧残一个人精神的力量源自于幻想。文明或道德从累赘的死亡中开始了婴儿的喘息,当它茁壮时又抑制新的道德,直至杀戮或者征服以战争和掠夺的名义。新的文明和道德在旧的秩序之上。人类也因此经由浅泽和树林占领了陆地,并占领了天空,将延伸的思想的触须伸向更遥远的宇宙。一切开始于词语,进行于词语的累积和清除累积。这一痛苦的过程始终如一,西绪弗斯便沉浸在这一轮回中,嘲笑着众神又渴望着……

伤口在悬雍垂上,同样的伤口在鱼的口腔,那些锋利的带着倒刺的弯钩,浓缩着信仰的标记。放大它无疑是杀戮的利器,如果万物有生命平等的权利,这一个如果不存在于现实中,而只存在于少数的思想者。他们吞食自己的时候,吞食每一个报复的弯钩。信仰成就了他们,也蒙蔽了他们的意志,除非微笑致死,全都是伤心者。妥协使人类拥有了现在,这现在表面真实,内在虚幻。而斗争、流血和死亡,使人类拥有了将来。将来是实在的现在,对现在而言,又是遥远的虚无。因而人类生活在虚无里,忍受着必须的秩序,承载着进程之中的道德与文明。承受着内心之中的反抗和狰狞。那正是恐惧、痛苦和绝望的源头。惟独淡忘,使一切轻盈。

一个小小的弯钩,挂在一条鱼的口唇上,鱼痛苦的叫声吐出喉咙,眼睛里燃烧着祈求与愤怒,那随之而来的只有死亡。钓客在游戏之中,得意于钓技的增长和运气,从鱼唇上取下弯钩,熟练的挂上钓饵。弯钩去寻找又一条鱼。而当悬雍垂受伤的一刻,我想到了鱼的疼痛,那重伤口腔与喉咙的疼痛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一个佛教徒在诉说,杀生杀己,一世轮回见因果。而因果是什么?难道只是报应。报仇、报恩、索债、还钱,物生互报,生生互报,前后互报,上下互报。

在尼采之先,陀斯妥耶夫斯基便求证着上帝死了,尼采证实了这求证,两个痛苦的幽灵打着灯笼在世上,这灯笼正是前人的发明,这灯笼正在证明着人类是瞎子,因为动物在黑夜间眼睛明亮,飞鸟在黑夜间捕食照常。上帝死了,耶稣基督不仅死在了十字架上,他超越了轮回,改变了因果。正是这人类中孤独的痛苦者和心灵的绝望者,被现实看成为精神有病者和疯子的少数人,他们摆脱了人的生命只作为繁衍的材料而存在。他们使继续的人类发现到本质的人,人类的心灵,不会在盲目向前的科学中获得拯救,在遗弃和死亡的道德与文明中存在着凝固为光亮的固体,它们微小或渺小,但是存在,现实中的人们在疯狂地为占有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而消耗生命,使而精神的世界里一片荒芜,生命正在沦为繁殖的材料,并且在因果律的笼子里。

悬雍垂的受伤和一条弯钩上痛苦的鱼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用尽几十个小时的时间拆解这一道没有数字的恒等式题。词语展开着它的报复,并在展开的报复中露出了闪存的缝隙,恰给我从缝隙里游过的时机。

被书写和被说出的词语不同,不同于它所反映和表现的思想程度。从简单的真实到谎言或者艺术。宛如说明书和诗歌的区别,前者准确地说明了真实,后者虚构(幻想和装饰)或者美化,进而隐藏和改变了真实。说出的词语都存在直接的意义,包括谎言。而写出的词语因遮蔽而敞开了另一层空间。由此说,书信、小说、诗歌是不可以全部信任的,它并不恒等于生活的真实。而今天所创造的网络社会,它以直接的沟通工具(QQ、 MSN或者论坛),创造了另一种说话的方式,使说和写变得贴近了起来。那些简短的问答,无疑准确甚至实现了人的(包括陌生人的)匕首般的沟通、接受、理解、拒绝。因此为人在一个更大的圈子中创造了敞开心扉的可能,当然首先取决于你渴望进入其中。

悬雍垂的伤,被编造的故事包裹着。说在编造之后,书写在继续的编造之后,但它一进入书写,便展开了真实的自己,使说的谎言泄露无疑。编造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西餐馆的晚餐时,发生了客人间的殴斗,小于电影中的大打出手,但是突然甩过来的肩膀,将一个食客的头撞向餐桌,正在运输食物的勺子成为致伤的利器,悬雍垂的伤口致使鲜血喷到了餐桌上,餐馆在混乱之后,鸟雀散尽,受伤的悬雍垂在医生的聚光镜下接受检查,一切的不确定的偶然,发生得合情合理。真实被虚伪的词语包装着,虚伪的词语被真实的结局所体谅和怜惜。

只有推理和侦探小说家可以在还原真实的过程中,证明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陷阱和谎言。因此相信那些被书写的文字,要相信你经过思想过滤的部分,也许它会像奶豆腐一样,由醋凝固起新鲜的热奶而凝固成一坨,也许它会像沙里淘金,剩下个空空的簸箕。我并不是在说可以信任的事情越来越少,我只是想表达,词语的海量,就是那些构成信息的海量的词语,需要我们去辨别和理解。在其中有无限沙子和水分,那些沙子和水分影响了我们,影响了我们的视线,影响了我们的理智情感。我们将常常忍受被埋没其中,因为拥有大量时间占据了思想创造的时间。

悬雍垂被一只钢勺刮伤,始于舌头的溃疡。真实被词语传递时只显示出呆板和果断。事情就是这样的,问题要看你想要什么。要真实和果断的写出真实的事情,还是以技巧的名义包装起真实的事情,并且使它被另一双眼睛阅读和欣赏,尽管它隐瞒了真相,或者遮蔽了真实,使真实只成为一种可能,另一颗心在阅读中创造出另一种可能,继续去书写出另一种可能。当误读和传讹成为习惯的时候,真实的人便在其间消耗和迷失。些微的赞许并非拯救的路标,它让一切继续的错误下去。我们被使用词语的技巧包裹在谎言和编织的虚幻迷宫。没有什么声音,会振动我们的心灵。我们的力量正在丧失。

“力量、力量:没有力量,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得用力量来获得,这一点他们可不知道”,一切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预言一样。

意外必然地存在着,让我们恐惧和期待。生活在意外里,词语在意外里,现在在意外里,将来在意外里。除了过去,而包容在意外里的过去,使我们惊疑。发生和词语记录的发生,击穿了睡梦。人类不得不怀疑自己,在一场梦里。个体的人生宛如倏忽的花朵。为一个星体的位置,为一个苹果坠落,而仰望思索。意外地发现了世界并不以生命为中心,地心的爱在把我们无私的吸引。而地震、火山、山洪、海啸、龙卷风甚至将死亡消隐。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极尽微小的可能正在发生。

难道是我们短浅的目光放大了分母。勺子怎么能刮伤隐蔽的悬雍垂。无论从什么方向,怎么去想象,这事情的发生是不可能的。然而,鲜血封住了喉咙,一条火蛇在喉咙里。词语进行了准确比喻。比喻并不真实,但是存在,词语创造了新的存在。这创造同样是一次意外,一次大大的意外。一个喉咙里有火蛇的人,并非是一个人,是魔鬼,魔鬼是扭曲的人的存在。进入词语的根系寻觅踪迹,如果黑夜和白天相对,生命与死亡相对,扭曲的人当然要与完美的人相对。神以与魔鬼的对立出现在我的笔端。而一切是词语的意外创造,意识的寻觅和幻想。

存在被认定存在。如果你相信了,它一定在。如果你不相信,他在或者不在。语言的意外创造了崭新的意识,一个被建造的虚无世界就这样凸出来。词语继续去丰满它的领地。按照人类的图谱添加幻想添加渴望。一个被建造的虚无世界就这样凹进去,成为生命仇恨生命和死亡的另一去处。天堂和地狱被建造起来。按照几何学的构成,但丁建造起宏伟的神曲。那同样是一次意外,当你认为它必然发生,你不是预言者,那意外发生后被一再地认可。

悬雍垂的意外伤害,带来了意外的恐惧。医生不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一块肌肉受伤并且被拉长,它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到原状。这就意味着悬雍垂的肿大要收缩回它的本来,那不是一件确定的事情。药片与药水只能消炎消肿,它们不能够代替一个肌体器官的自愈能力。恐惧来自于幻想,恐惧的幻想停止了手指的敲击,时间的行走缓慢起来,一天没有改变、两天没有改变、三天没有改变……

词语等待和观看着,一个生命肉体的复原能力。第七天,悬雍垂消除了肿痛,恢复到自己。词语开始了最后的记叙,在意外中的生命充满神奇,包括这落到纸上的意外的段落,包括被丢入垃圾桶的药片和药水。包括七天漫长的忍耐和等待,包括一个生命意识的恐惧、脆弱和与之相对的幻想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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