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望——西湖苏小小墓楹联赏析
西湖有三座桥,分别沟通了三段美丽、凄恻、哀婉的情感。
西南边的长桥,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十八相送的地方;东北端的断桥,则是许仙和白娘子相遇的地方;而西北角的西泠桥,则见证了苏小小流星般的一生以及后人对她的思念和吟咏。
苏小小,南北朝时南朝齐人,成书稍晚的《玉台新咏》,收录“钱塘苏小歌一首”: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此诗又作《钱塘苏小小歌》。《乐府广题》云:“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西陵在钱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
小小住在钱塘西陵,死后也埋香其处。据北宋何薳撰《春渚纪闻》载:小小之墓,在钱塘县廨舍之后,故古辞有“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树下”之句。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亦云 :苏小小墓,在西湖上。有诗题云“湖堤步游客”之句,此即题苏氏之墓也。
小小19岁香消玉殒,据说是因为不能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故而相思成疾。千百年来,她的故事犹如一首哀婉的琴曲,回荡在西湖的凌凌波光间,拨动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弦,自唐宋以来,历代诗人歌咏小小的诗篇不胜枚举。
这些诗篇中,我最喜欢的,是有鬼才之称的李贺所作《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诗写得鬼气十足,幽冷动人。此外,一生孤苦、漂泊无依的诗人黄景仁,路过西泠桥时,也发出一番感叹:几生修得住钱塘,苏小坟头土亦香。祗为同心人去久,尽教松柏换垂杨。
据说,小小墓由其曾资助过的穷书生鲍仁修建,还在上面盖了一个亭子:慕才亭。现今的慕才亭是2004年复建,由六根四方柱子支撑,在24个柱面上,共镶嵌有12副对联,堪称是西湖周边柱子最多、楹联最多的亭子。
这些楹联,大多是前人旧题或是集句,由今人重新书写,语句典雅,情景交融,均为歌咏苏小小不可多得的佳构,下面我们就来逐一欣赏这些融湖山之美和才情风韵于一体的名联。
亭前瞻柳色,风情已矣;湖上寄萍踪,雪印依然。周慧珺书。柳色风情,寓小小生平;萍踪雪印,乃飞鸿过处。白居易诗云: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苏轼有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西湖周边,我所见周慧珺所书楹联有三处,除此之外,尚有吴山伍公庙联和南高峰下慧因高丽寺联。这三幅楹联当写于同一时期,用笔、结体如出一辙,同样的酣畅淋漓,耐人寻味,是值得反复观览的书写佳作。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陈勇洛撰联,马世晓书。埋玉,指才人的伤逝,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中有:“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铸金,指永久,亦指成仙。这是我喜欢的一副对联,也觉得它是西湖周边比较好的对联之一。此联在书写上,感觉过于飘忽,略欠沉着。
据说,作家茅盾曾将下联中的“花月”改为“风月”。做此改动未尝不可,只是削弱了对比衬托的效果。
花须柳眼浑无赖;落絮游丝亦有情。孔惠集句题、沈鹏书。上联语出李商隐: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下联语出杜甫: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照日宜轻举。出于平仄对仗,上联将原诗中“各”改为“浑”,我觉得改为“皆”也不错。
沈鹏的字,以楹联匾额写得较为精到,但此联是个例外,也许因为写的是行书,并非书者所擅长的草书,故而行笔随意,结构松散,没能做到聚精会神、精气内敛。
花光月影宜相照;玉骨冰肌未始寒。应辉书。这也是一副集句联,上下联都出自李清照。玉骨冰肌,指苏小小。李清照《瑞鹧鸪》: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花光月影,形容环境,李清照《蝶恋花》: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从书写上看,书者何应辉被列入“十大丑书”排行榜,应该没有埋没他。但是,平心而论,这副对联一共十四个字,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是有一两个字写得可圈可点。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苏小小墓旧联,王冬龄书。拥有石榴裙,并能让天下英雄豪杰伏地瑟瑟发抖的,古往今来只有一人,即武则天。她为高宗李治所作《如意娘》诗曰: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副对联颇有几分林散之的韵味。客观地说,书者王冬龄虽然热衷于胡写乱画,但毕竟有相当好的根基,之所以背弃初衷,只是认知和态度问题,并非书写能力不足,这与作势唬人、招摇撞骗的江湖书法以及毫无书法功底、顶着“教授、博导”头衔的伪书家,有着本质的不同。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才华一代,青冢犹存。邱振中书。这幅对联短小精悍,言简意赅,词句上,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可惜不知何人所撰。书写上,则松懈孱弱,刻在石头上尚且如此,不知墨迹更是何等的不堪。书者精研笔法,理论上说得头头是道,由此亦可见知行合一之艰难。看来,有的人天生适合搞理论研究,毕竟,在历史上,能够在书法理论和实践上都取得非凡造诣的,也只有孙过庭、姜夔、董其昌寥寥数人而已。
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金新书。联语通俗平淡,书写虽有魏碑气息,但结构上多有失衡之处,此联能跻身于慕才亭上,令人迷惑。
且看青冢留千古;漫道红颜本暂时。黄文中题写。黄文中是民国时期人,寓居杭州,号称楹联大家,他在杭州题写楹联数十处,有些堪称名联,如灵隐翠微亭联:孤亭似旧时,登临壮士兴怀地; 鹫岩标远胜,翻动平生万里心。又如孤山西湖天下景联: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
可是,黄文中所撰慕才亭联却颇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如“且看”、“漫道”,均为仄声字,对仗上有所不工。
十载青衫频吊古;一抔黄土永埋香。钟明善书。此联虽不知何人所撰,但可推测系古人所为,因为今人没有这样深沉的情感,也写不出来如此典雅的句子。十载青衫,指宦海风尘,十载,取意黄庭坚“江湖夜雨十年灯”;青衫,语出白居易“江州司马青衫湿”。一抔,指坟墓,见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瞾叫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黄土,亦指荒冢,出自杜甫“卧龙跃马终黄土”。
在书写上,书者取材甲骨、金文,但太过刻意,以致有些字的结构失衡,较之吴昌硕的肃穆端庄,尚有不少距离。
烟雨锁西泠,剩孤冢残碑,浙水咽呜千古憾;琴樽依白社,看明湖翠屿,樱花犹似六朝春。麓山樵客撰联,张海书。撰联的麓山樵客,不知是何许高人,他在孤山北边的宝石山上还题有另外一联:合掌遍大千世界; 回头成丈六金身。
从书写的上款看,“樵客”二字与落款的“张海”二字同样难以辨识。将落款写得不清不楚让人难以辨识,是一些现代书家的习气。书者的隶书很漂亮,但秀气有余,苍劲不足,也许,隶书本就不该以如此面目出现。
灯火珠帘,尽有佳人居北里;笙歌画舫,独教芳冢占西泠。王成瑞题,孙晓云书。王成瑞,晚清浙江平湖人,在各地撰有不少佳联,苏州虎丘剑池两个摩崖大字也为其所书。上联中北里,为唐时妓院所在之地。“里”,此处不能写作“裏”。
对联的书写者孙晓云,和周慧珺一样,都是生活在南方的女书家。周慧珺的字,既能看出对古人的师承,又能形成自己的风格;相比之下,孙晓云的字,无论是对古人的学习还是自身面貌的养成,都不明显,只是运笔自如,写得流畅而已,借用《卖油翁》里的话,就是:无他,惟手熟尔。
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徐兰修题,祝遂之书。这是集句联,上联语出李白诗,下联出自晏殊词。句集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字写得却是实在不敢恭维。
以上就是慕才亭六根石柱上的12副对联。从书法的角度看,我觉得写得成功的,首推周慧珺,其次王冬龄,再次张海。从联语的意境看,我最喜欢“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这一联。
就西湖三桥而言,若断桥是相遇,长桥是相送,那么,西泠桥,就是孤独的守望。此联很好地表达了这份凄迷、哀婉和伤感。
小小在等待,如今的西泠桥也在等待,只是,斯人不再。
在慕才亭中,黄色的圆形墓冢就是钱塘苏小小墓,虽然只是个寄托墓,连衣冠冢都算不上,但还是能够引起南来北往游客的情思,只是,现在的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苏小小,并很难理解历代诗人对小小墓苏发出的感慨,一如上联所说的那样: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小小的最后一位知音,也许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甄士隐有一番议论,说古今女子,尤其不得沾染一个“情”字:“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
仙子尘心,是对小小最好的评价。她的一颗尘心,将永远在湖山之间孤独地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