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谦慎
为什么你把古代 “穷乡儿女” 的字迹奉为圭臬,对当下类似的书写却不闻不问?白谦慎先生一语中的,挑战着我们对书法的惯常看法。在书法研究中,他从未停止思考。比如这篇演讲选摘,他用最直白的方式,一步步带我们进入思考的状态,试着破除偏见,追寻真正意义上的书法本质。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你们大概就能理解我要讲什么了。“你们知道一个画家叫毕加索吗?”(听众:知道) 再问第二个问题,“毕加索画的好看不好看?”(听众:不好看)好,你了解了毕加索画的不好看以后,那我们今天的故事就可以讲下去了。因为我今天讲的是不好看的书法,不好看的书法给我们的经典带来了什么样的冲击和问题。这个不好看怎么一步步的就成了艺术里面很重要的一种现象。我们中国人玩“不好看”比毕加索早(众笑),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中国人既有很传统的一面,也有很前卫的一面,今天我要讲的就是这个。这幅字是我1994年在耶鲁大学时的一个学生写的,他叫Jay(杰)。大家看,写的还可以吧?这也基本上是我在六星期以内能达到的教学水准,我教书法有一套的,才六星期啊!这是我在波士顿大学教书时候的一位学生的字。他叫乔丹,是我们传播学院的,来自洛杉矶,他们一家都在好莱坞工作。大家看,他写的也不错吧,六个星期。
乔丹的字 波士顿大学
后来,我到卫斯理学院去教书法的时候,他们的汉语老师就不相信,她说:“六星期,你怎么能教成这样子?”其实,只要懂得窍门,六星期就能教成这个样子。我还在各种各样的机构去教书法。我连幼儿园都教。正因为我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讲中国书法,我曾获得美国麻州参议院颁发的“中国书法推广贡献奖”。当下,有个现象很有意思。国内有些人喜欢炒作自己,一到海外办个展览,就说走向了世界。我走向世界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还在说走向世界(众笑)。我们在这里各种场合都教,还得过推广奖,所以有的时候,你会发现,喜欢炒作的人和不炒作的人确实不太一样。
白谦慎获美国麻州参议院颁发的“推广中国书法贡献奖” 2008年
之所以得奖,是因为我去过很多单位演讲。波士顿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耶鲁大学美术馆、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哈佛大学美术馆等等,很多美国大的博物馆和著名的大学,我都去讲过。为什么会去讲?因为人家觉得研究书法的人太少了,它太难了。我算了一下,在美国大学,只有四个人专门研究中国书法,所以研究最差也是第四名,是吧?哈哈。(众笑) 在这种情况下,各大博物馆经常找我去演讲,因为另外三位都是美国人,他们不会动手。我讲的同时,还会有现场示范,所以大家都请我去讲。
从17岁开始在上海向老先生们学书法,到现在教书法、研究书法史,我接触书法已经40多年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至今还有很多问题我无法解决。我觉得它就像数学里面的一个猜想,可能永远只能接近它,而不能彻底解决它。
我来讲一下我在波士顿大学教书法时遇到的一个问题。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学生的字。她是混血儿,妈妈是越南人,爸爸是美国人,住在新泽西。那么,这一幅字应该给什么?我给她B,因为她的控制力明显不如前面乔丹那个,她努力想把“勾”写成那个样子。“鱼”呢,写得很局促的,歪歪扭扭的。
咱们来看下一张。这张是汉代的木觚,这个是不是才开始学写字的?汉代人写字“操觚”,“率尔操觚”,他写完拿一把书刀刮掉以后可以再写,像橡皮擦一样,可以改正他写的字。这觚有不同的几面,你看这个在写“甲子甲子、乙丑乙丑、丙寅丙寅……”,他就是在重复习字。这一张的字迹同样非常稚拙,写的歪歪扭扭的。
汉代人学习书写的木觚
有些人长期学王羲之的行书、学欧阳询的楷书以后,再来看这种字,就觉得这歪歪扭扭的字挺有意思的。相传,北宋秦少游(秦观)非常喜欢政黄牛的字,秦少游问其笔法,政说:“书,心画也。着意则不妙耳,故喜求儿童字,观其纯气。”大家看,这个观念我们在宋代就有了,学儿童字。“今童子书画,多纯笔,可法也。”大家看,还要“法”他。再看,秦少游见政黄牛的字,必“收蓄之”,还收藏它。
北宋秦观 《摩诘辋川图跋》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种对古代不规整的、有天趣的字的欣赏,到了清代发生了更重大的变化,那就是它们不但成为了文人偶尔欣赏和猎奇的对象,甚至逐渐变成了人们经常效法的对象。其中,最重要的鼓吹者就是康有为。康有为写过一本书,影响巨大,叫做《广艺舟双楫》。
他在书中写道:“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穷乡儿女造像,无不佳者”,全都好的。
康有为《行书语摘轴》 192×92cm 上海朵云轩藏
我们看看什么叫“穷乡儿女造像”, 这个叫《郑长猷造像记》,很有名,在龙门的古阳洞里,是“龙门二十品”之一, “龙门二十品”, 哇,多好听!它借助了一个佛教圣地的光环,借助了其他几个碑的重要性,它成了集体中的一个。
大家仔细看,《郑长猷造像记》中, 第一个字“前”他就漏笔画了。这个字实际上写得歪歪倒倒,里面也有一些错字。毫无疑问,刻工是不识字的。当然,在六朝的时候,刻工不识字是蛮多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造像记,书写的人也不太会很高明。
北魏《郑长猷造像记》
恰恰就是这个造像记, 康有为说好的不得了。于是,它后来就成为了一个名作,它被收到哪里去了呢?《六朝艺术》和《中国美术全集》。 我可以告诉你,这张字要放到北魏时期,给那些北魏的书法家看,打死他们,他们都不会认为这是书法。
到了20世纪,情况变得更复杂,一是因为大量文字遗迹出土,二是我们对艺术特别是书法的态度,受到了现代艺术研究的影响,这些都给中国书法的经典体系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大家都知道敦煌,这张字来自敦煌。敦煌出土了大量的写经卷子和其他的字,其中就有这张字。敦煌研究院,这个在甘肃的很重要的研究机构,就把它编到了《敦煌书法》里去了。大家读一读最左边这行,“人八千人一一三三万二千”,这是什么东西?这明显是一个小朋友在练字的东西。它也堂而皇之进了《敦煌书法》,和最精美的写经放在一块。为了反思这个问题,我写了一本书,叫《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2003年出了第一版,后来又出了两个版本,多次重印。这本书我主要讨论什么问题?讨论“什么是书法的经典”?“那些原来不属于书法经典的文字书写,在何种情况下才有可能成为书法的经典?”大家看我用红色标注的字,叫“文字书写”,它就是写字,它怎么就变成了书法,先变成范本,又变成经典?所以这就是出现在19世纪的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像这种我个人认为歪歪扭扭的字,在19世纪、20世纪的人写的字里面存在很多,今天越来越少了。因为大家慢慢不写字了,都是打印。以前马路上的招牌,都是拿毛笔写的,或者拿一个刷子写的。
吴昌硕为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写“与古为徒”匾
我的讨论从波士顿美术馆开始,来讲两个问题。第一个:与古为徒的倾向;第二个:活着的群众从来不被收藏。这是波士顿美术馆吴昌硕写的一个很重要的匾,叫“与古为徒”。它是挂在博物馆内的名家书法。波士顿美术馆内有很多珍贵的藏品,是一个文化重镇。谁搭进去以后,谁都能沾一点它的光。这是馆藏的商周的青铜器。它也收藏古代的一些日常用器。我书中指出说,博物馆带有经典化的功能,就是把普通的日常用品变成收藏品,变成重要的文物,甚至变成经典的可能性。这是我在耶鲁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的同学杨小滨写的诗,叫《博物馆》。这首诗写得非常的犀利。在做了铺垫之后,我就开始讨论两种书迹,书写的遗迹。一种是在被制作的当时就被当作艺术品的书迹;还有一种就是在制作的当时并不被认为是艺术的书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那么帖学代表的是前一种,碑学中部分的书写代表的是后一种,碑学比较复杂,19世纪有了碑学。帖学就是名家,当时就是名家,作品后来也被纳入到了经典的体系里去了。碑学是取无名氏的作品,古代的金石文字,比较复杂,要区别对待。大家看,这是《兰亭序》的摹本。真伪当然还有一些争议,但是大家都知道从它诞生开始,它就是名家书法,就是经典。后来也是经典。这是碑学里的《曹全碑》。从它的书写技能来讲,这在当时应该就是一个相当纯熟的、有技法的人写的。它是无名氏的东西,但是他这个无名氏在当时应该很有可能是有名的,只是汉代没有署名的习惯,大家还没有收藏书法的习惯,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它是谁写的。这也是一个高古的作品。随着碑学按照自己的逻辑展开,还有些无名氏的作品也被纳入了。汉简,成了学习的范本。所以我要请大家注意,学习的范本并不是经典,经典的形成有一个过程。被选择作为学习的范本,还有宣传、推广,反复出版,以及理论上的阐释,才最终可能被接受,成为经典。
刚才我讲了古代无名氏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古代无名氏里面有非常会写字的人,只是没留下名字,也有确实不会写字的人,所以无名氏的作品也有精致和非精致之分。
这是《常季繁墓志》,我们不知道谁写的,是无名氏作品,但写得非常精美。
这是《灵飞经》,其实也是无名氏作品,但是也非常好。
唐人写《灵飞经》局部。这一书迹从明代开始一直被认为是唐代名家钟绍京的作品
《张迁碑》,现在名头很大。但是其实在清代以前没有人学它,文征明那时候就有收藏张迁碑的,但没人认为它是一个好的作品。到最后,大家说它古拙啊什么的,现在也成了隶书四大名碑之一,四大名碑和我们四大名著相对应的。你看,其实写的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碑学还有一个惯性,就是把书法的概念已经扩大到所有的文字遗迹,好像古人写的字都是书法。刚才小宋讲,我的书《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出版的时候,在中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国内就像炸锅一样的。我在网上被骂了很长时间。
为此,我提出了一个很朴实的问题:“你们把古代小朋友的字捧的这么高,没关系,我不反对你们捧。但是请问,古代的人是不是都是书法家?古代的字,你告诉我哪些不是书法?” 没人出来说这个是,那个不是,没有啊。结果就变成古代人都是书法家,古代人只要一碰笔,书法作品就出来了。
那我接着就问了:“古代有没有初学者?”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在网上说,古人天天用毛笔,就像卖油郎,他熟嘛。我说,“是啊,古人是天天用毛笔,比我们今天熟。但是他有没有还没有成熟的时候?” 他有没有五岁、六岁、七岁、八岁的时候,像令狐归儿一样的,“一一二二三三”,还在练那个呢?结果你把它弄到《敦煌书法》里去了。所以我就问了这个问题。
问题来了。一些在当时并不被认为是书法艺术的古代书写,被今天的书法家奉为经典。那么今天,有没有类似这种颠颠倒倒、写的有意思的书写。有啊,有很多。
“公共厕所在弄堂”,这个字写的特别有意思。大家看不懂没关系,我认为它写的特别好。有一次,我在台湾讲课,人家觉得你是不是疯了?我就是说它特别雄壮。能理解这个字好的人举个手来。没人举手,是吧?你们这还没到那境界。所以我上来就讲过了,你看不懂毕加索不要紧,你反正知道毕加索画的不好看就行了。这是我写的字,起码我能把字写得端正,对吧?我不是糊弄你们,我真的认为“公共厕所在弄堂”这几个字写的好。我在台南艺术大学演讲的时候,他们美术系的系主任,最后就问我一句话:“白老师,你真的认为‘在弄堂’好?” 我说,“是的。我真的认为好,这不是假的。”“施工现场,禁止入内”这个牌子,写得像绍兴一个特别著名的书法家徐生翁的,你看它那个拐弯抹角,它那个“折”, 不是在角上折的,它拖下来一会再折的,大大小小,特别像徐生翁的字。
当代人的日常书写
“娟娟发屋”这个店招牌,就是我书里写的那个东西,是2001年去重庆的时候拍的,也就是这块牌子触发了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契机。后来我写了这本书以后,“娟娟发屋”这牌子就失踪了,真的失踪了。
娟娟发屋
如果中国书法家对待无名氏作品的态度是与古为徒的,那我就要证明今天和古代存在一样的类似无名氏作品那样的趣味。于是,我开始系统地观察我的学生的汉字书写和今天儿童的习字。
学童书法
是无古无今的
因为老外,他开始学字的时候,虽然已经是青少年或成人,但他对汉字的认知还处于我们古代儿童的一个水平。
波琳这张字刚才讲了,如果按照今天那些讲究趣味的人来讲,波琳有趣味,乔丹没趣味。乔丹规规矩矩的在那里写出的字,整饬干净而已。所以,乔丹应该得B,波琳得A。你看波琳的字,歪歪扭扭,特别自然,她不是存心如此,不是有意要把“鱼”写到那边去,她没有创作的概念,那是因为她把握不住,就写成这个样子了。(听众大笑)
乔丹的字 波士顿大学
因此,我认为学童的书法是无古无今的。其实我在那本书里,提出了不少新的概念。这个概念对研究书法史是很有作用的。所谓的“无古无今”就是说,你判断不出来它是哪个朝代写的。我们看宋代书法,大概能看出哪些作品是受哪几个大家影响的。但是,如果宋代有一个人不跟那几个大家走,你是看不出来的。在风格之外,有一种儿童书写,它永远没有时代特点。这就像儿童画,全世界的儿童画你是无法辨别出国别的,你也无法辨别出种族,除非他画个教堂。但是,你请一个中国儿童在这边,也同样画出一样的教堂,连这种能区别出文化的画的题材,也同样辨别不出是哪里的小朋友画的。但对于一个有经验的研究书法史的人,如果是顺着名家体系来讲,我们一看就能看出来这是明代书法还是清代书法,包括像刻印章也是一样。明代印章是什么样子,宋代印章有什么特征,我们大概能判断出来,这就是我们的训练。但是像这种无古无今的儿童书法,是判断不出来的。我把无古无今的书法称为“素人之书”,“素人”是一个日本的词,就是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写的字。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观察我的美国学生和儿童的书法。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陈兮,大概九岁时写的字,你看,他写得天真烂漫。
大家再看,这是深圳车帝麟教小朋友刻的印章,像不像汉印?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有一个课余班,他教小朋友刻印。这小朋友一刻就刻的跟汉印一样。看,很好吧?学过刻印的人就知道,厉害。“东北人”,哎呀,这种章法,根本不是一般的篆刻家能想出来的!“独”,你看,这个印的线条就像浙派,多有意思!
这些难以断代的东西,如果经过刊刻,它变得更难以断代,我们再来看拓片。这个是南京明代的城墙砖,如果抹掉时间的话,大家会以为它是六朝以上,能早一千年。也就说这种没有时间概念的东西在古代是存在的。
南京的明代城墙砖
南京的明代城墙砖
从观察美国人写字,观察儿童书写,到观察石刻的楷书无名氏,我提出了“无古无今”这个概念。古代敦煌有部分字也是无古无今的,它只不过字体上不一样而已。也就是说,如果你把古代无古无今的字,当了临习的范本,那么今天“无古无今”的字也能当范本,因为它反映的趣味是一样的。这个逻辑大家听懂了没有?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古今是一样的,何必舍近求远?打个比方,我买瓶矿泉水,在这买就可以了,你偏开车到哈佛去买,犯得着吗?也就是说,既然都一样,你费这么大劲干什么?于是,我就开始回答这个问题了。唐 蒋善进临《智永真草千字文》敦煌石室残卷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学术研究、出版这些“无古无今”的古代的字,它已经成为了一个推动经典化的作用。以敦煌为例,在中华藏经洞发现了大量的抄经卷子和那些练字的纸,都有“敦煌书法”的光环。敦煌有临智永《千字文》的,写得非常好,学的是经典。这是敦煌卷子中写欧阳询那一路的,你可以看到,非常像名家书法。但是这些书法,今天一些搞创作人是没兴趣的,他们转而专门学小朋友那一类的。令狐归儿的,也是敦煌的。他们好像感兴趣这一类。上海书法家沃兴华先生,就是鼓吹这类写的好。
令狐归儿抄经
换个角度说,也就是他对这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字感兴趣了。其实毕加索也是这样子,毕加索和他女儿合作。康定斯基在仓库里藏了一大堆儿童画,然后偷偷地临摹,现在在他的仓库里面发现了,一模一样,连构图都一样。 然而,不公平的是,康定斯基的画能卖很贵,儿童画放着没人要。所以由敦煌书法,我提出了这个观点:有些经典并非是与生俱来的,它有一个生成、形成的过程。这个过程在西方叫canon formation。一些东西,经过时间,慢慢的、慢慢的,最后发生了地位上的变化,象敦煌的令狐归儿那种东西也就成了国宝,那小朋友的东西也成了国宝。很可惜,我把在波士顿大学教书时,外国学生的字大都扔掉了,还有小朋友的字也全扔掉了,不扔掉保存多少年,说不定也能进博物馆。“娟娟发屋”,2001年我发现,2004年我的朋友再去,牌子换掉了。过几年后再去,连后换的牌子也没有了。这是我拍的。
白谦慎摄于2004年
为什么书法家要把古代的普通的字迹捧的这么高,却对当代有意趣的普通的书写予以忽视,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面人们要与古为徒?一句话,社会机制和社会利益是不允许接受今天的普通人这种无古无今的书写的……
白谦慎(1955年—),祖籍福建安溪。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书法研究工作;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馆长,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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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 施晗
主编 | 李妙染 责编 | 赵国林 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