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荣:深切缅怀我们敬爱的四位老校长(下)

萧老教我有另一个花旦戏是全部《大英杰烈》,又名《铁弓缘》。这是一出纯粹的“三小戏”,即以小生、小旦和小丑为主要角色的戏曲剧目。这出戏是正剧题材,而采用讽刺的手法表演,富有幽默感,让人在笑声中体味忠奸善恶的人生百态。这是一出行当齐全有文有武的完整的大戏。在我学演这出戏时,我亲身感受到老人家特别注重艺术的风格和品味,高雅脱俗,从不要那些低级的剧场廉价效果。对这个戏老人家的要求非常严格,表演不仅规范,而且别具特点。特别是丑角,如彩婆子、丑公子、小院子都是小花脸,但各有个的风格、韵味和特色。听萧老念白,特别是韵白是一种艺术的享受,有一种特殊的神韵,让人回味无穷。

萧老传授的《大英杰烈》与众不同:

第一,在“铁弓缘”这折戏里,要用纯花旦的技艺来表演,一般的这折戏只有和小生“对拳”,而萧老要求陈秀英与匡忠还要“对刀”,这样给后面陈秀英改扮男装武打有了铺垫。

第二,在装束扮相方面要求陈秀英女扮男装时要穿白箭衣,白花褶子,白硬罗帽(黄天霸的扮相),显得威武漂亮。

第三,后半场戏虽然是改扮男装,但是不能完全是个大武生的身段,纯男性化,要表现她是女扮男,在不同程度上虽然要夸张要火爆,但偶而还要流露出女性的味道,这样才能与喜剧风格相吻合。

我的另一个体会是,萧老和我的老恩师王瑶卿一样,教全剧,说全堂,大小角色,生、旦、净、丑,乐队文武场面,包括舞台队都是萧老一人教,萧老称其为“普通学”,这个教学方法对演员和学生来说真是学本事,长见识,对于我本人受益就更大了。我演的陈秀英女扮男装不但有武小生、武生的甚至借鉴了花脸的表演方法,使这一人物形象塑造的非常丰满,这都是得益于我的老恩师和萧老的“普通学”教学的结果。

萧老的这出《大英杰烈》学和演难度都非常大,特别是陈秀英集唱念做打于一身,而且不能只是点到而已,要求都要到位,我个人体会要有青衣的唱,刀马旦的念,花旦的做,武旦的打,具备这几方面的功夫才能把这出戏里陈秀英这个角色演好。这虽是花旦应工戏,但光能演花旦戏也演不了陈秀英这个角色;武旦再冲,不具唱和念白的功力也演不好这个戏。据我所知,过去的当家花旦如荀慧生、赵燕侠先生等都演这出戏,是花旦演员必学的戏,现在能演者已经不多了。

萧老还传授我一出花旦戏《小上坟》,开始由萧盛萱、萧连芳教授,最后又得到萧老的指导加工和点拨。这是一出典型的载歌载舞的小戏,唱中有舞,舞中有唱。这出戏用“柳子”的曲调演唱,用“原生态”木偶的表演形式与特色,所以它的表演上下身同时舞动,特别是脚底下,从始至终地都处在舞蹈中,上身的舞姿和脚底下的步法必须协调,才能优美、好看,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养眼”。要达到这种艺术效果,我个人的体会就是演员必须要有扎实的基本功,特别是圆场功更为重要。我到60多岁,每天还坚持跑圆场,我体会到圆场功是演员特别是花旦演员最重要的基本功。圆场就是脚底下的功夫,脚底下灵活利落,才能带动全身动作优美,所以我每天练圆场,在家里我也要在屋子里练,圆场功夫是万万不能丢的。我的师弟李玉声、李世声曾跟我说:“秀荣姐,我看你演《小上坟》那么轻松自如,一点看不出累来。看青年演员的这出戏,感觉累得慌。”我笑了,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很累,这么繁重又载歌载舞的戏能不累吗?但是不能让观众看出累来,如果让观众看着费劲,那还算艺术吗?

通过和萧老学演《小上坟》、《大英杰烈》、《拾玉镯》,艺术上为我树立了一个规格和标准,那就是正统、规范、优美、清晰、淡雅、脱俗,节奏鲜明, 自如流畅,这也成为我后半生艺术追求和所要达到的艺术风格。

萧老不仅传授我们宝贵艺术,同时也把他老人家高贵品德留给后人。萧老一生格守一个“德”字,以“德”治学,以“德”治校,老人家在数十年的教学中,始终坚守“教戏教人”,教导学生“未曾作艺先作人”,同时告诫学生“艺高还须德高”、“艺为有德者居之”。老人家以身作则,言传身教,身教胜过言教。萧老一贯积德行善,为戏曲界同仁做了许多善事:帮助救济生活有困难的同事;自筹资金建立“梨园公墓”解决故去同仁们的后事安排。新中国成立后,萧老任教授和副校长期间已年过八旬,在艺术上无私地为学生们传艺,在生活上关爱学生的成长,萧老自己掏钱每天供给学生一个鸡蛋,三伏天每天中午两个学生一个大西瓜;五月节给学生买粽子;八月十五中秋节买月饼;担任校长后不拿校长工资,而是把钱用来购买果树绿化校园……。一切为了学校,一切为了学生,萧老对自己却是克勤克俭,生活非常朴素,戏校安排用小卧车接送他上下班,可是萧老从来都是步行上班,风雨无阻,遇到大风或下大雪,萧老都是自己花钱顾三轮车到学校。我们到萧老家学戏,十有八九看到萧老吃的是烤窝头片,素热汤面,一碟自制的酱菜,真是让我们从心里感动,萧老的美德是我们仿效的表率。

萧老是一位大公无私、品德高尚的杰出戏曲教育家,是一位德艺双馨的戏曲艺术大师,我们永远感激和怀念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我们敬爱的老校长萧长华先生。

第四任校长——史若虚先生

从中国戏曲学校艰苦创业到学校升格学院,最大的功臣当属“开国元勋”史若虚先生。曾记得60年前,1949年4月,一位30岁刚出头,从革命老区来的干部,奉军管会文委会旧剧处之命接管国民党青年军二0八师四维剧校。史若虚先生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位解放区来的干部,年轻干练,有文化,有口才,和蔼可亲,一下子就赢得师生的欢迎和尊敬,大家都叫他史同志。史同志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教唱《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给我们讲革命道理,把我们引上革命道路。不久,由于史若虚先生写过有关曲艺的文章,又创作过曲艺段子,领导准备调他担任曲艺团的领导,我们师生们联名给上级写信硬是把史若虚先生留下来了,后来做了我们的教务长,从此师生们不再叫他史同志,而是改称史教务长,后来升任为副校长。

不管戏曲学校哪位担任正校长,史教务长也好,副校长也罢,史若虚先生始终是中国戏校实际领导和总负责人。

史校长到底是从革命老区来的领导干部,始终保持着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草垛胡同一间10几平米的小屋里,一个木桌,一把木椅,一张木床,一半办公,一半宿舍,戏校迁到里仁街,有了办公教学大楼,史校长还是一间屋子分为两用,一校之长没有特殊的待遇,数十年以校为家,从没有假日,也没见过家属到学校找过史校长。后来我们才知道史校长的家就在北京,而且就在学校附近,这不止是“三过家门而不入”,而是守在家门都不进,全身心扑在戏校的教学和管理工作中。

史校长在生活上没有任何要求,但是对党的教育事业却有着相当高的追求,一心一意要把新中国第一所戏曲最高学府——中国戏校办好。

要创造一所新型的一流的戏曲学校谈何容易?怎么办? 谁都没有经验。旧社会有很多科班,最著名最出人才的当属“富连成”,“富连成”办学数十年,确实也有一些值得借鉴的地方,但是社会制度起了变化,照搬“富连成”科班的经验显然不成。当时什么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话剧,电影,唱歌,跳舞,都能学,都能借鉴,京剧可是中国独有的艺术,是国粹,中国戏曲教育有特殊的规律,其它国家没有样板可依,采用一般大中小学的做法根本行不通,这付重担就落在史校长的肩上,他没有退缩,而是以大无畏的精神勇敢地带领全校师生在实践中努力探索,在探索中前进,不会就学,不懂就问,甘当小学生,虚心诚恳地向老前辈求教。记得当年老恩师王瑶卿先生教我戏的时候,就安排在史校长的办公室里,史校长毕恭毕敬地坐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跟着我向老恩师学戏,而且还拿本子记下要领和要求,全神贯注,严肃认真,还用戏校唯一的一台苏联老式细钢丝录音机录下来,和我一起对着录音机看着我练唱。史校长原来喜欢程派,演过程派《贺后骂殿》、《孔雀东南飞》,也演过《打渔杀家》等剧目,自结识老恩师之后,简直成了王派迷了,只要是老恩师教过我们的戏,无论是《孔雀东南飞》、《貂蝉》、《玉堂春》、《珍珠烈火旗》、《棋盘山》、《十三妹》没有史校长不会的。我们演出有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到处,他马上能指出来,而且要当着他的面把不对的地方纠正过来。没有下功夫研究,没有吃透王派艺术的真谛,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史校长学习和钻研王派艺术不是有戏瘾,而是用老恩师这棵参天大树正统、正根的总根儿,以王派艺术为标准来指导和检验教学的规范性。

史校长在与老恩师接触中,一起探讨、研究,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案和措施。

  第一、由浅入深

以旦角为例:

初级阶段,刚入学的学生学习《二进宫》、《三娘教子》、《三击掌》、《贺后骂殿》,打好基础。

中级阶段,学习《玉堂春》、《武家坡》、《宇宙锋》、《十三妹》、《貂蝉》有唱念做并重的戏。

高年级就要学演《白蛇传》、《牛郎织女》、《花木兰》等新创作的剧目,借以提高学生的表演和创新能力。

武旦则是以《扈家庄》、《演火棍》打基础,然后再逐步学演《战金山》、《竹林记》以及《泗州城》等出手戏。

老旦和生、净、丑等行当,以旦行为基准制定和安排教学课程内容。

在史校长主持教学工作期间,经过他考察、分析、研究,他不主张学生在校期间学习流派剧目,史校长认为:“学生学习流派不宜过早,尤其是儿童,应该先踏踏实实、规规矩矩地下几年功夫,在技艺上横平竖直地打下基础,等进入中年级以后,再根据学生的具体条件,嗓音素质,从发展中看近于哪一流派,然后安排合适的剧目进行学习。”他又说:“学习流派,对学生正确引导,不可走岐路,有人学流派过分强调外形的模仿,也就是要‘像’某人,而忽略人家真正艺术精华所在,其结果往往是学人家的缺点。”史校长还说:“旦角我为什么主张就学王派,戏校也以王派为主?因为王派没有毛病,正统规矩,不会贻误学生。”

第二、重视舞台实践

课堂学戏与舞台实践相结合,是培养表演人才最便捷的方法,对此我有切身的体会,学生光在课堂学戏,那只是半成品,只有通过舞台实践、演出、见观众才能收到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比如《穆柯寨》的“行围”一场,穆桂英又唱又舞,头上戴着七星额子,翎尾,还有两个长穗子,线尾子,身上披着大靠,要做很多复杂的动作,大卧鱼儿、连续翻身等较难的技巧,身上的装束不缠不乱,这只有在舞台上找法儿,掌握劲儿,积累经验,这些窍门和经验,只有通过舞台实践才能得到,课堂上和练功房里是解决不了的。我跟我恩师学戏是教一出就演一出,那时候经常在“大众”“吉祥”“长安”等剧场演出,舞台条件、大小不一样,就必须根据不同情况,采用不同演法,比如课堂上学的角色出场三步一站,抖袖,整冠,真到剧场这么演,三步还没出幕边哪!所以说舞台实践是非常重要的,久演久熟,熟能生巧,艺术才能提高,舞台实践是学生也是青年演员在舞台上掌握火候,艺术上日趋成熟,取得舞台经验的必经之路,是一个实践的大课堂,舞台实践是课堂的继续,又是检验教学成果的试金石,正如史校长所说:“让学生知道,一个戏是学习于课堂,而完成于舞台。”

第三、大班带小班

史校长提倡的大同学带小同学一起演出,这是好办法,别看是件小事,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当时我们大班演出,小班同学给我们来群众角色,什么龙套、太监、宫女、丫环,演大型剧目全校同学都参加,小同学可高兴了,不仅能上舞台,还可以看师哥师姐演出,现在我们师兄师弟见面的时候,回忆起当年一起同台演戏的情景,师弟师妹们都说:“那时候我们可崇拜你们了,什么都跟你们学,台上的一举一动都学你们,瞧你们怎么走台步,跑圆场,抖水袖,怎么走翻身没费劲儿,就把一些基本的东西学到手了。现在教学生连个走台步都要费九牛二虎的力气。”由此可见,史校长倡导的“大班带小班”的办法是非常好的。这种传帮带久而久之,潜移默化,顺理成章,就自然形成了中国戏校的艺术风格与特色。

 第四、招插班生

史校长是一位爱动脑筋、善于思考问题的人,他发现老生人才奇缺,必须抓紧培养老生,特别是唱工老生。历来京剧就是以老生为主,生、旦、净、丑老生是第一位的,所以培养老生人才迫在眉睫。全国各院团也很需要老生演员,戏校男生到三四年级就开始变声,有的甚至就变不过来了,怎么办?史校长经过深思熟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招插班生,把一些嗓子变过来的,有一定京剧基础的年青人招收到戏校插班,一边深造,一边演出,如孙岳、钱浩梁、田中玉、童祥苓等都是那时候报考学校的。当时领导对此事非常重视,还请了王瑶卿、梅兰芳、萧长华、尚和玉诸位先生与史校长一起担任主考,我们大班的学生陪考,择优录取,入校后就和我们一起成立“选修班”,得到雷喜福、贯大元、鲍吉祥、谭小培等老前辈的精心培养,可以说是个个成才。

这是史校长的一个创举,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为国家培养了优秀的老生人才,为社会京剧院团输送了出色的老生演员。

第五、建立实验京剧团

史校长的另一个创举就是中国戏校内建立一个新型的京剧团——实验京剧团,1954年时叫“实习京剧团”,一边实验,一边学习。1956年正式定名为“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这个剧团所担负的任务是挖掘、继承、发展我国优秀的民族戏曲艺术遗产,进行艺术改革、实验,并创作新编历史剧和表现现代生活题材的现代剧目,同时通过不断实践,为戏校的教学积累教材,培养师资。史校长的另一个想法是以我们这批人为基础,为骨干,把历届毕业生中的顶尖人才留在剧团,创建一个全新的青年京剧团。

这一支年轻的京剧艺术表演群体,在社会上引起广泛的关注,无论文艺界还是广大观众,普遍认为这些年青演员继承了王瑶卿、萧长华、梅兰芳等老前辈和众多大师名家的宝贵艺术,学到了老艺术家身上的绝技,公认为具有真才实学的一批后起之秀。这些从戏校出来的年青人,不仅掌握了京剧艺术的法则要领,而且还学习了斯坦尼表演体系,同时较早地学习运用民族舞、芭蕾舞、体育、杂技等艺术素材和艺术形式丰富京剧表演艺术。这些人是新中国成立后党培养成长起来的一代有文化的新型演员。实验京剧团是一个崭新的京剧艺术表演团体, 在改革、创新和实验中起到了先进作用,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

实验京剧团在短短几年中就创作、排练、演出了很多优秀的传统戏、新编历史戏和现代戏。史校长对实验京剧团的成长、发展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1963年实验京剧团奉命调到中国戏曲研究院,主要任务是为了创演现代京剧,就在我们即要离开母校时,我们的彩色京剧艺术影片《穆桂英大战洪州》拍摄完成,史校长动情地说:“你们虽然调走了,这部《穆桂英大战洪州》的片头上要写上‘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演出’的字幕。”我们从心里更加感受到史校长对实验京剧团恋恋不舍的深厚感情。

经过史校长的不懈努力,我们中等戏曲学校终于在1978年经国务院批准升格为大学建制,史校长功不可没。史校长也成为了中国戏曲学院的第一任院长。

四位老校长在不同时期都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他们用心血和汗水创建和发展了中国戏曲学校,为戏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个根坚不可摧,经得起风吹雨打,根基深厚才使得枝繁叶茂。数十年来,一代又一代戏校的毕业生把我国优秀的民族戏曲文化继承发展下来,使戏曲舞台不断出现新的艺术形象,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同时也把绚丽多彩独具民族风格的戏曲艺术带到国际舞台上并受到国际朋友的高度赞赏,这一切都是母校和四位老校长以及诸位教师、教授关爱、培养、教育的结果,也是戏曲教育事业取得的辉煌业绩。

我是母校的首届毕业生,从中国戏校艰苦创业,到成就辉煌,这一历史长河我是亲眼目睹者,也是亲身体验者,更是最大的受益者。我的成长离不开母校,在庆祝母校创建60周年和纪念四位老校长华诞之际,我的心情特别激动,感慨颇多,我由衷地希望我的母校牢牢地保持我们的校风和办学特色,以及艰苦奋斗的精神、团结的精神、奉献的精神和“一棵菜”精神,并使之发扬光大。我祝我的母校鹏程万里,再造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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