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我们这一代的“书法赎罪”
主讲人 王岳川 北大教授
历史上每一个杰出的书法家都是原创性的,不创新是不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对经典的深入就是一种创新。
王羲之曾跟卫夫人学习书法。开始觉得卫夫人的书法很好。我也曾临过传为卫夫人的书法,但我意识到,卫夫人书法的缺陷,就是那种本性的弱,那种从汉走出来以后茫然无助的无路感。王羲之最初师法老师,后来醒悟了就义无反顾地进入“师法自然”阶段,游历大江南北,对酒旗、招牌等民间书法认真学习,感悟江南山水的清新,这种自然的熏陶和感染使他创造出颇具有南方气息的、以美秀韵取胜的魏晋书法的代表。同样,颜真卿的“锥划沙、屋漏痕”也是师自然;王铎一日临帖一日创作,既师自然也师心性,在传统的亲和中感悟书法笔法的真谛。
创新有两条路,一是师自然,从雄奇山水,天地壮丽中获得创新的灵感和资源;一是师传统,从历代大家的书写与意象中看到新的可能性。这两条不能丢。
反过来,当代中国书法的另一条路子,一不师传统,二不是师自然,而是师西方。
比如书法西化主义,就是一个赖瓜。它把中国的书法连根斩断了之后把这根藤接在西方现代艺术上,这样做当然是无本之学、无根之学。二,书法西化主义糟践了中国书法的精神。书法本是一种很文人化、很文化的一门艺术,书法西化主义做的结果把书法变成了美术,变成了“反书法”。其实,书法西化主义就是“反书法”。因为,一旦“主义”了之后就和原来的味道不同了,甚至可以说就是南辕北辙。书法西化主义以反书法的形态出现,很自然到最后就提出了“非汉字书法”,不写文字的书法,这就变得相当严重了。书法西化主义完全斩断了和传统的联系,完全斩断了和自然的联系。所以在西式书法的展厅里,很多参观者都很困惑,因为不知道书法西化主义要让我们看什么。
不妨说,书法西化主义在中国是一条可探索的绝路,它可以探索,但却是一条书法死路。
中国书法今天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再也不能仅仅向西方学习。如果仅仅向西方学习,就会出现像那个德国总评委的那样尴尬的事情,那个被我们中国人推为总评委的德国人根本就不懂书法、不懂笔墨、不懂线条,他根本没书法基础俄传统。令人尴尬的是,这个德国总评委说,当你们中国的书法让我们外国人来说好的时候,你们的路线就错了。难道我们中国书法不应该深思吗?难道我们中国书法连自我意识都没有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书法今天的出路不在于将自己嫁接在西方现代艺术这棵歪脖子树上,而是让西方人和全世界的人都来领略中国书法的趣味,都来尊重中国书法,学会尊重和欣赏这种差异性,这才是最关键的。中国书法如果没有这种自我意识,没有这种独立意识,没有这种自信,中国书法就可能被西方现代艺术殖民,变得不再是书法了。
就像贵州、云南山里面那些很纯净的民族一样,书法也是中国文化的一片净土。今天的书法国际化不是让这些纯净的民族变成嬉皮士、变成鬼怪式的重金属摇滚或者地下吸毒,而是让西方人去学会欣赏雪山下民族的纯净高远。如果没有这种“文化尊重”的观念,我们就是在糟蹋这个民族的精神,就是在糟蹋世界上的最后净土。对书法而言也同样如此。
今天,我们应该充分意识到书法的纯粹价值,像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书法是“哲学中的哲学”,像熊秉明先生所说的,书法是“艺术哲学中的最高峰”,是一颗“璀璨的明珠”。
为什么?就是因为书法是中国文化的身份,是中国艺术精神的表征。书法一下笔极其简单,但是却把天地万色还原成了黑白二色,它如同现象学的还原去做减法。而现在人们都在做加法,一会要一辆汽车,一会要一栋别墅,一会要一件名牌。相反,书法的精神是“做减法”,把大千世界的颜色简化为黑白二色,就是“还原”,就是道,道就是一,不需要多,“为道”就是要“日损”!
除了这个“道”之“易”外,书法在一下笔的时候,它的厚重、墨色变化、黑白对比、强弱对比、粗细对比、结体对比、疏密对比等,一下笔就要确立,不可修改不可重复。这就是书法的一次完成性和整体性,就是“目击道存”,就是浑然天成。所以,我把它看成道。道是不可修改的,而画是可以修改的。你要在书法上面去描去修改,那书法就极其难看,因为非常不自然、不完整。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改变书法的精神形式,而是要让世界学会欣赏书法。世界各国美术人士要成为书法的真正知音,就要提升自己的书法趣味,直到能够体悟笔墨韵味,感受书法的最高远的境界。而西方绘画,特别是那种玩世不恭的行为派的艺术其实非常肤浅,甚至只是一种带有童心的艺术闹剧,但是它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还有待来日。
为什么有些人对当代中国的书法谈得不准确呢?很多是外行人,他只是有忿满的情绪,只是不满意当前书法。但如果没有真正进入书法内核,骚动忿满情绪又能改变什么呢?有些人不熟悉书法史,没有精读书法史,没有仔细琢磨每一家的笔法。有的人也对书法理论史非常陌生,不知道每一家的理论是怎么阐释书法的。所以,这种没有理论也没有实践的看法是很浅薄,也是很危险的。谈论书法要尊重前人、尊重传统,而不是一味地批评。否则就成为一个外行人的信口雌黄。人家怎么信你?
我同书界打交道,大家坐在一起,为什么这些书法家、书法博士彼此都很尊敬呢?就是因为作为书法实践者和理论工作者,我尊敬书法家的劳动和一步一步的推进,尊敬他们点点滴滴的贡献。但是,尊重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批评家还要提出警告,还要指出前面还有很多深渊和危险,不然的话,一味地鼓励大家使劲往前跑,比如我们到了后现代还不够,现在又“后后后现代”,那就死路一条了。所以,既要尊重传统,也有警惕陷阱。归根到底是为了中国书法的健康发展而提出“瞻前顾后”的批评精神。
书法的发展离不开“创新”。所以,不妨“一日临帖一日创新”。仅仅有创新的焦虑是不够的,应该提倡诚实的劳动,不是那种老想着赚一笔就不管什么天诛地灭了,而是那种为子孙后代造福。后一种的长效劳动。创新才是最主要的,或者只有这种长久的可持续发展的创新才是真正的创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究竟是像那种在别人的果树下摘果子,然后把果子搬回家,说今天大赚了一笔的创新呢?还是像一个对中华民族造成重大灾难有忏悔意识的日本老兵一样的创新呢?一个日本老兵现在七十多岁了,跑到中国的西部一个非常穷困的县,发愿要在他有生之年,每一年栽一公顷的树。要知道,树栽下去容易,但要让它活起来很难。要每天去浇水,要从山下将水扛到山顶上去。他的确做到了。在这个老兵的劳作下,这个县的四个山头现在都已经郁郁葱葱的了。他用这种方式来进行他的创新,为他的国家的侵略行为赎罪。引申开来,我们这一代的“书法赎罪”——书法对传统背叛的“赎罪”应该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地去做,而不是花里胡哨或者花拳绣腿走走样子。
现在书法创新出现了很多问题。都知道当代中国书法不尽如人意,也有人说要回到传统。回到传统可以,谁都会说,但怎么回到传统?回到什么样的传统?光回到传统就够了吗?这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今天,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包括民间书法在内的一些书法现象,因为只有多元的书法局面才是创新的保证。有些评论者走极端,缺乏海纳百川、多元共生的气魄。最后书法界就变成了一个人的赛场,一个人跑慢跑快都是第一名,一定需要十个人一起来跑才能知道什么是第一名。因此,要有多元的竞争和互相促进,多种书法流派风格的共存互动,有一个大的宽松的创新氛围,才能真正对书法创新有所推动。
在目前混乱和困境下,北大书法所一定要分外努力。经过三年的努力,我们书法所发出了自己的“文化书法”的声音,这种声音慢慢在书法界变成一种正面的声音。这个正面声音非常重要,因为不止一次有高层人士告诉我,由于北大书法所的出现使得那些做鬼脸的、歪门邪道的书法在社会上日益丧失市场。由于北大书法的出现,使得人们对北大期望值更高了,希望北大来为书法正名。这对我们是极大的鼓舞的挑战。我们不应该辜负朋友们和书法爱好者的鼓励和期望。
如今我为什么那么焦虑?
一个方面是书法所自身的角色定位,一个方面是我们的教育是否成功。前者是理念,后者是落实。前者是我们老师的责任,后者是学生的任务。今天我们招生了,但光招生还不够,我们要落实我们的培养方案和计划,切实把我们的书法理念贯彻下去。书法所的研究生是任重道远。每一个书法所的研究生,不论是研究生班的学员,还是正式的硕士研究生,都要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和身份。如果我们自己都没这个意识,我们的书法所就是失败的。要从中国书法的健康发展的高度来看待北大书法所,看待我们自己的责任。
书法所研究生培养,不仅要重视技术,也要重视理论,更要重视文化的熏陶训练。我们应该多方式办学,注重技术、理论、文化修养,三者缺一不可,缺一个就不是文化书法。我们既要提倡技术的精湛,要扎扎实实地练习,也要提倡理论的精深,同时还要提倡对文化的修养,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舞蹈、音乐、绘画等都要有所涉猎有所爱好。但是,文化书法不是简单的拼接,不是大杂烩。文化书法需要我们投入巨大的心力和时间。像启功、饶宗颐先生那样,经过文化的熏陶和洗练的书法才是真正的文化书法。文化书法就是让书法家成为大家而不是仅仅成为专家,这就是文化书法的最高目标。
对当前中国书法的研究、审视、反思应该落到实处,不能泛泛而谈。“文化书法”是一个大概念,需要做深入阐释和说明。另外,“书法文化生态”,也是一个很前沿的问题,同样需要细心处理。“当代中国书法”也许要花更大的气力来调查和摸底,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谈清楚的。当代中国的书法文化生态需要一套书、一批人来谈,必须“小心求证”,一句一话都要有根有据。要老老实实地去考证文人书法的传统、历史,它的当代变异和困境、可能性等等。老老实实地去整理归纳当代书法文化生态,从一个人、一个时期、一个流派入手,一个一个地做才行。
在技法上,我们要有扎实的功底,要“取法乎上”。有很多人练书法,不是去临传统的“法书”,而是去练当代书法家的字,或就是练自己老师的书法。不是说不可以练。书法就是“以手指月”——学生要通过老师的手指去看到月亮,而不是去看老师的手指。月亮就是传统,是历代的法书。学得越像老师而不进离书法的经典越远。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书法大国的日本。我曾经和日本书法界打交道,发现他们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日本的书法家不管是在书法班还是在大学校,都要求他们的弟子学生写得像老师。这是一个误区。中国的书法传统就是“以手指月”,就是告诉你一条路,通过这条路走向传统,去看历代法书。
对我们的书法研究生应该严格要求。研究生的时间很短,又要练字,又要学课程,又要写论文,所以必须有好的训练计划。比如可以制定一个180天的“集训计划”,前90天的任务是从先秦甲骨文一直写道清代,看看自己能悟几个笔法。后90天的任务是读书论史,把历代书论都看一遍。如果不读完,不知道传统曾经说了什么,那么说起话来就浅薄或常识,都是不求甚解,都需要扎实知识储备。
同时书法要有文化的提升,光有技法和理论也是不够的。提升当然不局限在技法和理论上,而是一种精神境界上。这就涉及文化和民间的关系了。比如《二十四诗品》既可以看作诗品,也可以看作书品,列了那么多品,但为什么唯独没有“民间品”?值得思考。很多艺术形式如果不经过文化的提升就可能淹没在历史中,或者成为低级趣味的表露。比如,为什么从民间走来的刘三姐却要经过专家的艺术加工整理,最后才出现电影《刘三姐》?传播的是电影刘三姐,还是非常民间打情骂俏的刘三姐?当然是经过艺术加工和文化提升之后的刘三姐。再比如,东北二人转必须经过真正艺术家的加入,才会成为一门真正的艺术?为什么侯宝林能成为大师,侯宝林之前那些说低俗段子的民间艺人都湮没不闻了呢?今天还听到谁了?很多人不明白,还在那里反文化,为什么要反文化,文化怎么了?文化难道真的不重要了吗?文化是很重要的。民间化和文人化处于互动关系之中。民间是一种普及或者原生态,但文化是一种提升或者提炼,它会将民间的东西变成国粹,而不是完全抛弃民间。没有这一点意识,那么我们还要什么钧瓷,烧一瓦罐子不就行了嘛,瓦罐子是最民间的,人们去搜购什么钧瓷?搜购夜壶不就可以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知道,但一放到书法上为什么都糊涂了呢?这里面的问题很多。
北大书法所坚持做书法意义上的经典——钧瓷或官窑。没有精粹,什么都不行。如果先秦那些民歌不经过孔子的删改和加工能成为今天《诗经》这种情况吗?如果有人认为《诗经》不是三百首而是八百首,但是那五百首如果不经过孔子的删削,今天读到,发现都是世俗的东西,它还是中国的诗歌经典——《诗经》吗?因此,文化的提升和精英的介入极其重要,否则艺术就变成了地下艺术,而不能代表一个国家的精神国粹。
北大书法所的定位从来不是挣钱。香港有一个人开了个拍卖公司,他拍卖的作品就是他自己的。他现在变成了中国书法和中国绘画中身价最高的,有几十个亿。但有什么用呢?艺术史不会写他的。操作是容易的,但艺术史是要留下你的艺术成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真是很难的。闹腾一下容易,但你要留下去让众人和后人尊重你敬佩你,难上加难。北大书法所既不是挣钱,也不是去追求名满天下,就是培养学生,培养书法的正气,打书法的国际牌,推出我们的书法外交。
可以说,中国书法现在的国际地位真如同“四面楚歌”,不是被“包围”,就是被“边缘化”。韩国、日本、新加坡已经质疑当代中国价值。新加坡在1988年就成立了国际书法家协会,居然中国只是会员国而不是原创国。韩国人认为,中国书法在十年之后要败给韩国人。日本人到现在都认为,书法在面对西方的时候只有日本的现代书法,比如手岛右卿的《崩坏》,认为中国书法手札不行了。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文化突围”,要恢复中国书法应有的“文化席位”,就像当时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一样。我们应该恢复中国在“书法联合国”的席位。在国内塑造新的品牌意识,对书法个人而言,就是要让每个人练成强兵强将,然后在国际上形成一个高端。这才是北大书法未来的办学方向。那种私心太重,缺乏公心,缺乏高远的意识的做法,我们永远反对。
凡事一旦认真,就有成就,就会有好的结果。在答辩桌子上翻看论文,必须认真严肃铁面无私。中国古代有一句话“校字如雠(仇)”,就像看到仇人一样。但很多白字先生还无所谓,认为无错不成书,那不行。你看古文献版本目录学,非常非常认真,哪能随便就出现一个错字?打个比方,“美轮美奂”(《礼记·檀弓》)那个“轮”究竟要不要车字旁,很多人都写成没有车旁的那个“仑”,错了,轮指“轮囷(qūn)”,高大的意思。并且“美轮美奂”不能去说绘画,美轮美奂只能说建筑,而不能说“某某场面美轮美奂”,这是中国成语起码的常识。就要校对到这个程度这就是文化的一种精神。在书法问题上,必须有这样的较真精神,中国书法高等教育才能进步。因此,今天我们应该调动文化界的力量进入书法界,来提升书法界身份和自我意识。舍此,别无它途!
源自丨王岳川 在北大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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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书艺咀华(shuyijuhu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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