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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 忘 的 九 月

——写给蒋师

九月，开学季。

好像这个传统从我上学开始，就固定下来，一层不变了。屈指算来，应该有四十多个年头了。九月，对大部分的庄稼来说，都是行将成熟的季节，寓意着即将收获，即将在谷满谷，在坑满坑。而对于学子来说，则是新的起点，新的阶段，新的征程的开始，于四季轮回的意义上来说，恰似逢春，草长莺飞，含苞待放。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个巢湖青年，一群山野小童，相聚在老嘉山南麓一个崎岖的半山坡，当地人俗称西山头，一个省属农场中学的所在地。学校由南至北，零散地分布着几幢石头墙瓦顶的青砖建筑，分别是宿舍，教室，教室办公用房和简易实验室等教学设施。这些设施之外，没有常见的围墙包裹，是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开放式学校。因为开放，它的触角伸及广袤的原野、树林和池塘。它春可揽绿，夏接风雷，秋近金黄，冬亲皑雪，是个修养身心的绝佳场所。

巢湖人乃蒋师，当年从环滁皆山的滁州师专毕业，初入职场，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我们山里小娃，经历了小升初的人生第一次选拔后，来到“大城市”场部中学，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新生入校，被随机编为甲、乙两班，我被分至甲班，班主任正是蒋师，带主干课语文。另一门主课数学张姓老师则是乙班班主任，与蒋师同籍，同门，同年。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娃娃，离开爹妈独立离家七、八里甚或十几里之外的学校住校，求学问道，可想而知，班主任既是我们的学习老师，也是我们的生活老师。一切都需要磨合，与环境，与老师，与同学，每一个层面都是不小的挑战。好在，那个时代的我们，生性都比较皮实，不像现在的孩子，温室里的花朵，耐不住生活的磨砺。

开学第一课，老师、同学自我介绍环节，同学们首先懵了。原来，蒋师虽师专科班毕业，无奈那时估计大学对普通话水平达标测试不严格，蒋师原封不动地把家乡巢湖话搬到课堂上来了。巢湖、嘉山虽地理距离不过三百里地，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的语调、语速、语词跟我们本地的江淮官话根本不在一个频段上。我们的口音，排除个别地方方言字眼外，与普通话较为接近，他听我们说话，基本无障碍，但我们听他说话，一句话里只能费力地捕捉到几个字，表词达意，基本靠猜。这是个问题，这是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交流就像打哑语，需要强烈的肢体语言来配合。一时半会儿，蒋师想把普通话操练起来很困难了。但好在他是语文老师，声母韵母基本功还是扎实的，只要降低语速，咬准口舌，基本上还能四、六对齐，可数学张师就没那么迅速了。我负责地回忆了一下，初中三年聆听他授课，直到毕业，对他的口音还不能完全对付过来。

初步解决交流障碍后，蒋师的课，我越来越爱了。最喜欢他讲的古文课，功夫全在课本外，并不拘泥于一字一段的嘈嘈切切，而是完全放归大海，细节尽由自己掌握，而在掌握细节的同时，你又扩充了细节之外的知识点滴。总括地说，蒋师的教学，不是填鸭式，而是发散式。这对当年求知若渴的我们来说，不啻为一种醍醐灌顶式的启发与牵引，令人着迷。我后来想，蒋师当年之所以如此做教学设计安排，一是有雄厚的科班底蕴支撑，二是当年教学环境也应该比较宽松，没有太功利的升学指标的压力，因此，尽可以让学习真正成为一件愉悦身心的修为，而不是汲汲功名的器具。

因为体制和渠道的原因，当年的农场中学，在教学管理和学生培养方面，还是比较出新的。比如书法教学，体育教学和素质教学，都是和书本教学齐头并进的，并不有失偏颇，荒废一二的。我们每天中午午休后，蒋师会布置练习书法，从供销社买来粗粗的米字格毛边纸、臭臭的墨汁，羊毫狼毫笔，一天一页纸，写同一个字，字帖好像是欧阳询的九成宫。我每每粗心大意，持笔松软，坐姿不正，写出的字自然龙行蛇走，蚯蚓贴墙，几乎得不到蒋师的批零。批零就是蒋师拿红色的墨水在学生写的好看的字上画圈。我因当时语文成绩尚好，蒋师就经常在巡课过程中对我多开小灶，亲自示范指正，以期批零时能给我多画两个红蛋。临至期末，我上交后批回的书法作业本上终于三三两两出现了转机，一时练字的兴趣大增。不知什么原因，第二学期开学后，这项我刚萌发浓厚追赶意愿的事业戛然而止了。时至今日，我跟蒋师偶尔还开玩笑说，之所以我现如今字写得这么难看，就是因为当年的基础没打牢。

我读初中时，身体没长开，是颗豆芽菜，体质也弱。记得有一次，突然间就在课堂晕倒了。蒋师赶忙把我驮到了他的单人宿舍内，在确认了没有其他风险后，蒋师给我充了一杯奶粉，至今我还记得，是琅琊牌的，一个本地的奶粉品牌。老师估计我是低血糖，心想补充一点热量和糖分，稍事休息一下就会好，没成想，一杯牛奶被我喝下肚后不久，我开始不停地呕吐起来，直吐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原来，乡下孩子的我，从来没有喝过牛奶，脾胃虚弱，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恩馈，就像奄奄一息久未进食的难民，你不能直接给以馒头硬食一样，否则会噎死。这次事件发生后，我对蒋师更敬重了，感情上的距离就像小弟对长兄的依赖。

转瞬，三年即逝，我们马上要面临中考了。因为数学瘸腿，我在班级里的排名并不靠前，只是语文成绩还略显突出。当时，还有坐级的制度设计。就是你可以在初三留一级，下一年度还按照应届生参考升学。这样的指标，在当时，是权贵们权利寻租的筹码。而我，三代赤贫，父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不敢奢望这等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而且当时正值茶叶采摘季节，父母们正披星戴月忙在他们的茶山上，无暇无力无资源去考虑这些上层人才会考虑的决定一个山里娃将来命运的事。以我成年后的推测，当年蒋师初出茅庐，如何抗拒多重压力，力排众议决定将稀缺的留级名额分给我头上，是费了一番思量的。他按照一个孩子正常的学业规划来度量、揣摩、认定这个事实，并为之奋力一搏，是需要冒着得罪主事人的风险的。后来，我不孚众望，于次年考取县中，为母校，为蒋师，为家庭，为自己挣得荣誉，当是蒋师呕心沥血、不吝栽培的结果。我感谢蒋师，没齿难忘！

后来，前后跟蒋师一道来农场中学的老师们，大都陆陆续续离开，只有蒋师在本地结婚、生子，教学直到做了校长，成了原住民。我则因求学，工作一直碌碌，跟蒋师交集也并不多，偶尔会小聚在一起，敬蒋师两杯。多年的师生情谊，平淡如水，更像保持亲缘而并不常联络的兄弟，心中默念互不打扰。我也从来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文字提过蒋师的好，于我，是一种负疚。

蒋师，名小平，巢湖原凤凰乡坝头蒋人，从教以来，桃李无言，现还继续为师，迄今三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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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