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孽 || 秦子岚

玉孽
秦子岚
人生多少个迎来送往,无不是每个宿命般的自己。
   一

“他回来了……”
我久久没有回话,听着她在黑暗里低低啜泣。
房间暗了下来,月光穿过树叶,影子一般溜了进来,斑驳了客厅,影影绰绰的。依稀的窗外,月钩清浅浮于空中,清凉寂寞,似在窥视人间一切。
“他是我的前夫,他叫炳发,华远公司的老板。”
那时候公司已经壮大,急需前台,还对外发了招聘广告。一天上午,炳发神秘兮兮进来,附在我的耳朵边低声嘀咕。我当时一听到玉娥的名字,就觉得这名字过于老土。我有点不耐烦,对炳发:“现在哪还有叫娥的小姑娘,做前台的还是要时尚的,换一个吧,公司也要与时俱进才行的……”话未完,只见门边蹩出一个人来,高高的,白白的,一脸的羞涩,斜拖着一根粗粗的辫子,挂于胸前,宛如歌曲《小芳》里的小芳。我当时一怔,呆呆看着她,太像我年轻的妹妹了(她因车祸去世了),我的心动了一下。
“好吧,就她了。”我的眼睛离开订单,又看了看她,朝炳发干脆地说。炳发似乎放下心来,翘着二郎腿,喜滋滋着:“知道你会喜欢,她多像你的小妹啊…….”我朝他翻了一眼,打断他:“做前台不行,让她帮着做做杂事,先锻炼吧!”
玉娥做事机灵,善于察言观色,虽然是农村娃儿,但是学什么东西都快,伶伶俐俐的,看见我总是姐啊姐啊的叫,我们都喜欢她。渐渐的,家里有什么事情都让她去处理,公司有什么业务来往,有时候也试着让她去办,几回下来,她倒也应付的滴水不漏的。半年了,当时农村娃的模样早已不见,早已出落得大大方方,大辫子变成了大波浪,染着黄,在阳光里跳跃、闪烁着。公司遇到难缠的主儿,让她去处理,她都能一一搞定。我都有点叹她, 那天,在炳发面前嘀咕:“这丫头,真的是越来越能干了。”炳发眼神闪烁,一边从烟盒拿出烟来,一边连连点头,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而我只顾低下头去,去看客户订单。
“直到她大着肚子,我还一无所知,我居然还一无所知……而此时公司上下早已经一片议论。”
纸终究包不住火。
“我们俩没有任何吵闹,你知道吗,当他承认这事时,我和他之间一幅幅画面在我面前重新展开:同甘共苦时的,女儿降临时的,公司剪彩时的……”炳发却在那时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清啊,她肚子大了,我要照顾她,你——而你,却——撑——得——住!”我傻愣在那里,是啊,风风火火这么多年,公司几经滑坡,我都没有倒下。我仿佛看到我的痛楚慢慢溢出来,凝成了一朵凄凉艳丽的花,横亘在我们之间,但我知道他看不见。
“可我也是女人啊——”,我在心底呐喊,但我知道他也听不到。
离婚很顺利,财产也没有多少纠葛,炳发只要了一个分公司,他说他欠我和女儿一个交代。我知道他可以东山再起的。
断断续续总有炳发的消息传来,他自然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婚后有了一个女儿,听说伶俐可爱。而我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公司扩大了经营,我日理万机。
忽然,有一天炳发回来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
玉娥果然非同一般,随着业务的精进,社交圈的扩大,炳发的分公司被她经营得有条有理,蒸蒸日上,再次开启了华远分公司的新局面。
那天,炳发看着签约的订单,心里那个喜啊:老天送了这么个好女人给我,不推板我啊……恍惚间,一个身影忽在他面前慢慢浮现,但还未待清晰,又随同他的烟圈慢慢消失了,他知道那是他的玉清。
“也该他回到我身边,那个狐狸精……”玉清咬牙切齿狰狞着,恶狠狠的声音让玉清的脸有点变形。我兀自叹息,她还是那么美,虽年过40,面容却依然姣好,玉瓷一般的皮肤,一身旗袍玲珑有致,岁月在她面前,像是停了脚儿,一个知性的、优雅的、成功的商界人士。我想,如若不是心里有恨,她断然不会用“狐狸精”这个词。
“他们之间完了,彻底完了!!”
炳发又接到了一个大单子,看着静悄悄躺在桌上的单子,炳发抑制不住,又一次满足地笑了。想到和玉娥的这几年,分公司,不,鼎远公司(分公司已经重新命名)蒸蒸日上,自己的商业鼎盛时代再次开启。他由衷感谢玉娥,她天生为他而生,不,她天生为商界而生。更何况她还为他生了个女儿,二女儿乖巧可爱,猫精一样黏他这个爸爸,让他感受了久未有过的温情。想到这里,他打开桌上的精致的雪茄盒,熟练抽出一支,点了起来,深吸一口,烟直抵心底,无比舒畅,他长长吐了口气,缓缓踱到落地窗前。多么美啊,家乡!他打心眼里赞着: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家乡的变化真大啊,到处高楼林立,它们伫立于阳光中,粼粼有光着。满城湖水静谧在阳光下,如条条丝带,贯穿整个城市。这是我们家乡的灵魂啊,炳发远眺湖水,由衷想着。
忽然,楼下两个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木在那里,嘴角不由自主抽搐起来。楼下两个人似在争论着什么,那是公司的后围墙边,鲜少有人去。
当男的突然拥住了楼下女子时,他在楼上窗口冷冷地看,冷冷吐出一口烟圈,烟圈在空气中徐徐消散。他回转身来,狠狠将残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烟的气息漾开在空气里,弥久不息。
炳发认出她,那是他的玉娥。炳发也认出了另一个他——他的竞争对手,钻石王老五。
玉娥被逼离。让炳发没有想到的是,她随即带走了女儿,带走了大批客户,公司在挣扎中几近崩塌。
望着几乎人去楼空的写字间,他忽然又想到了她——他的玉清,不,他的前妻——想到这里,他苦笑了,往事如山般涌来:同甘共苦时的,大女儿降临时的,公司剪彩时的……
他回到了她的家,吃着她烧的梅干菜焖肉,地三鲜,茴香豆,醉鸡……吃完的他靠在沙发上,满足而欣然:“清啊,分开这么多天,我总想起你的无微不至,总想起你做的饭菜,总想起我们的女儿……”
我心里怆然,我和他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可是那曾经深深受伤一直未愈的伤口因他这一句,居然倏忽闭合,虽有余痛却兀自欢喜着。
我们和好了,仍然像过往那样,平平凡凡过起了日子。我们还去庙里求平安,炳发还请了一块玉,上面刻着观音菩萨,说是他命里犯桃花,唯有以玉镇之,方可保幸福安康。
“他又回来了……”
我忽疑惑:这相同场景的不同时段的叙述好似来自不同的故事,可它却真实发生于同一个主人公身上。
屋外依然有月,然今晚的月儿却似披了个蒙面的细纱,想寻个罅隙出来亮亮光,可总也不能。
远远的,哪家的绍戏在低回着,哀哀的,不知道唱着什么。再想仔细听时,忽然《当你老了》的旋律奇迹般在楼下响起:当你老了,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两轴曲——远古戏曲与流行歌曲,两轴声音在较劲着,你一句,它一句,终于流行歌曲的深情高调压过了戏曲模糊的低回。
女子也似是听清了歌曲中的“虔诚”和 “皱纹”,忽攒足了劲儿,蓦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中几多夹杂着一句相同的话。我终于在她哭声渐渐消停之时,听清楚了那一句不厌其烦且多次出现的话:“我爱了她整整20年,整整的20年啊……”
她的哭声里藏有太多的不甘、忿恨,还有荒凉。
炳发的鼎远公司已经负债累累,那天他从自己公司出来,急急匆匆到了我公司:“清啊,我急需用钱,借我一百万,我要重新起飞……”我知道他的商业天才不容怀疑。只要他努力,他一定可以铩羽归来,无可披靡。我批了200万作为他的启动资金。鼎远公司慢慢有了起步,他甚至帮我打理起了公司。
这时,玉贞出现了,我想起上次求佛的经历,老和尚“以玉镇之”的话还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我感恩这个名字,更感恩这个女子的到来。
玉贞是来应聘的。那天,我从人事资源部的办公室落地玻璃幕墙看到走廊上一个女孩蹦跳着走到门口,只见她立定以后,拢拢头发,拉拉衣服,推门而入:“主任好!我是来应聘的……”青春动人的声音,一下打动了恰巧在旁边的我。这个一笑起来就溢出深深酒窝的女孩,成了我办公室的秘书。
炳发来办公室更勤了,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他越来越会笼络我,黏我,骗我开心以后,就和我借钱,说是用于公司的发展。借款数额不等,有大有小,我忙于经营,有时候也懒得问他。而他只要向我借款,必主动写借条给我,我总随意扔在抽屉,时间长了,居然林林总总聚了很多张借条。
那天,我无意打开抽屉,一张发票夹杂在抽屉里,我抽出来一看,竟是钻石项链的发票,计13.8万,再看反面,赫然写着炳发借款20万的内容。我的头嗡的一声,猛然想起前两天玉贞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和她躲闪的目光。难怪炳发往来频繁,又频繁借款,那炳发的公司……我立刻打电话给了炳发,急召他回来。
“清啊,这么急让我回来干什么,公司正在开招标筹备会议,这次如果我们公司中标,鼎远就可以重回鼎盛时代——就是招标成功以后,清啊,你还得再筹——筹点款给我,等我打了翻身仗……”炳发坐在老板椅扶手上,边说边熟稔地在我耳朵边缘走圈。我猛的推开他的手,朝后无力靠着椅背:这真的是个甜蜜的陷阱啊,那么拙劣,我却一再选择信任……我在商场骁勇厮杀,他们两个却暗度陈仓。巨大的悲怆包围了我,我茫顾四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好似看到一张张借据从抽屉里飞出来,联袂飞舞,剑般朝我杀来。
“这个是什么?”我咄咄逼人,面对似还在踌躇满志的炳发,将那张正面是发票反面是借据的纸片甩到了炳发面前。炳发拿起纸条,嘴角动了一下,嗫嚅:“清啊,那天没有纸,我看桌上放着这张纸,噢,不,不是的,是——是我买给你的,我去拿给你……”
我无力望着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儒生模样,脸俊朗,眼风流,鼻坚挺,管理有度的身材,再加以总裁的名号,实在是个太吸引女子的男人。
我苍白着脸,无声叹了口气,挥挥手:“不用了,你走吧,你——走吧——”炳发嘴角动了一下,嗫嚅着没有出声,随即转身离去,脚步踉跄着,背影也突然矮了下去。这时,门口进来送文件的玉贞,他们猝不及防,面对着面,空无一话。终于,玉贞看着炳发仓皇而去……
原来炳发的公司终究因为这两年痴迷玉贞,疏于管理,早已名存实亡,只不过借我之名,借我之款,勉强撑着。很快,因为负债累累,炳发的公司正式宣布破产。
一年后,我接到了玉贞的电话,说是让我到医院去一趟。我才知道炳发已经身患重病,早已完全不能自理。玉贞不离不弃照顾了他半年,迫于父母压力,终要离他而去。电话里,她拜托了我前去继续照顾炳发。
“我到了医院,我又见到了他——形如枯槁……”
……
我目送玉清,心底有太多凄怆,她大可以早就果敢挥手(他们离婚以后就一直未再领证),我想她终究是深爱着他。
 三
“他死了……”
“带着那块玉,去了,上面还刻着观音菩萨……”
这一次,她已没有泪。
我在心里叹:
人生多少个迎来送往,无不是每个宿命般的自己。
那是一个清明,她——玉贞出现了,在祖坟前。旁边一个小男孩,七八岁光景,黑黑的,怕着人,不敢朝谁看,只是躲在玉贞后面。大家静默着。玉贞让孩子恭恭敬敬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转   过身来,朝我黯然道:“这是炳发的孩子,叫向善,和另外一个女人的(不是玉娥的),不过我没有见过她。听说炳发死了的消息,托人送到我这边来的,说让孩子来和炳发告个别,还关照我,这个孩子就托付给大娘了……。”玉贞拉着孩子的手,推他:“去,到大娘那里去……”
看到这个我完全不知情的孩子,我想起了炳发临终时的呼唤,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彼时骨瘦如柴的他,被医生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医生在旁边叮嘱:“癌细胞已经侵蚀进脑部……我们尽全力了,好好照顾好他……”
他一直昏迷,一直模糊念叨:向善,向善,向善……
他眼前出现了幻影,有玉娥,有玉贞……他伸着手要抱抱她们,她们忽而都邪邪地笑,倏忽就不见了。娃们也纷至沓来,悲戚戚嚷着爸爸,他也想抱抱,可前面却出现了一条陌生的路,路上却没有他的孩子们。远处又飘来了一个匣子,匣子里钻出无数的纸片,剑般朝他逼仄杀来,他知道那是他的借据。他的家乡忽在他眼前出现,呼啸而过,隆隆前进着……
他忽然听到一滴水滴落于他脸上的声音——訇然着,他想,那一定是她的眼泪——玉清的。他的手还在空中伸着,想朝她伸去,忽而无力垂了下去。
月亮低了下去,一会儿就潜入湖底,成了湖底一方圆圆的印章,透着黄晕,模糊着,又晃荡着。
夜终究是沉寂下来,远处似还有乌鸦的叫声,泣呱泣呱,不甚分明。
坟前,万物无声。
她突然搂紧了这个炳发留下来的血脉 ,就像搂紧了炳发。
故事里添了个苍凉的尾巴,看似蹩脚,可总有人暗自补叙,暗自欢喜。
秦子岚(笔名),祖籍绍兴,现居江苏,文学小白一枚。读过不多的书,行过不远的路,我想我会一直奔跑在路上。
当代散文诗歌精品选
(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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