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绪·一言既出
汉语里的词分好多种。有沉重,有轻盈;有冷硬,有温暖;有粗放,有细腻……“承诺”属于有分量的一个。
你收养了一个可爱的婴儿,粉扑扑的小脸让你的日子天天都是笑声。两年后发现异常,先天的疾患开始露头。你为难了:“担”下去的事还要不要“当”下去?有位明星,婚后一直没有子女,认养了一个女儿,视如己出。几年后,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了“喜”,权衡再三,把那养女又转给了另一家。以法律和道德而论,她都无可非议;但那母爱中长出的小苗呢,就这样栽了拔、拔了栽。倾心呵护之时,言之凿凿:我就是你的妈妈。一言既出,何以收回?
无论北大荒的村落,还是陕北的窑洞,都留守着一些当年的知青。其中亦有少数人是留下陪伴早逝的战友。他们当年安葬战友时曾立过誓:我一辈子陪在你的身边!为了这句话,他们在穷乡僻壤熬到白了头。他们太痴太傻了。那地下的白骨早已化作了泥土,还在陪谁呢?他们只陪着一个承诺。写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了羞愧。当年我离开陕北那荒凉的戈壁滩时,也曾站在战友钢娃的墓冢前信誓旦旦:我一定回来看你!但40年过去,往后探望的可能越来越小,我恐要食言了。一言既出,终生牵挂。
15年前,承德乌龙矶村民李维贺先后失去了两个儿子,背上了七万多元的债,二字宝元的一群同学决定承担起子女的责任,把他父母的生活费担起来。15年来,李维贺收到汇款一直未断。当年那群孩子的热血冲动并不意外,但他们步入社会这么多年,人就善心不减信守诺言,确不多见。我有个姓温的中学同窗,20年来每月去老师家里给他理发。老师九十寿辰前夕,我们一道去家中看望。年近七旬的老温手持推剪,还真像个老把式。
东北一个县级市机关里,有个年轻的公务员,工作勤恳,成绩斐然,深得领导信任。不料一次偶有不慎,酿成大错,仕途岌岌可危。科长惜才,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因此停了职。年轻人年年进步,后来调入京城。行前老科长谆谆嘱托,并告诉他过去的事已风吹云散不要在记挂于心。我遇见这年轻人时,他已在部委身居高位,正选购礼物回乡看望恩师。我无权那组织原则去评论此事,更愿欣赏它的江湖之美:一言既出,守口如瓶。
早就知道梅葆玖先生的入室弟子、著名男旦胡文阁。先前他也是酒吧歌手,后来学戏,成了梅派传人。上个月看他的《洛神》,果然风采卓然。记者采访时,他坦诚相告:如果走流行歌手的路子,名声、财富一定来得更快;但从拜师那天起,他就对师傅、也对自己承诺:把传承梅派艺术当做毕生的目标和事业。他静下心,坚持“描红”,守护着对京剧的热爱和坚贞。一言既出,心如止水。
清明给母亲扫墓后,我在墓园里转了转,见一方硕大的墓碑,碑后刻着有人给年轻亡者撰写的尖端碑文。我特别注意到,立碑的亲人里面,竟然有一位是“未婚妻XX”。我盯着看了好久,体会这女人用情之深。她日后终要嫁人,但眼下顾不得这许多,先把自己留在了他的身旁,以“妻”之名。我猜想情浓之时,她一定不止一次对他私语:我会永远守着你。一言既出,生死也不能隔离。
一言既出,出了又如何?这往往超出法律、道德甚至人格的评价,只关乎人的内心,新的深度。
人在做,心在看。
(本文作者郑元绪系《读者(文摘)》两个创办人之一以及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