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人》第四期头条诗人:梁平
点击上方↑↑↑“一线周刊”关注我们
作者简介
梁 平:1955·12·12生于重庆。写诗,写散文随笔,兼及评论和小说。主编过《红岩》《星星》,还在编《青年作家》《草堂》。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三十年河东》《汶川故事》《深呼吸》《家谱》等10种,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和长篇小说《朝天门》。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组诗)
梁 平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孙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见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2018年.9月4
过敏原
半夜皮肤过敏,
眼睛睁不开,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由点及面,平滑的手臂上,
触摸到密密麻麻的碉堡。
想起昨晚睡前看的战争片,
那些失守的阵地,弹坑、掩体,
以及横陈的凌乱。
我被迫翻身下床,
极力保持情绪的稳定。
常备药箱里找出醋酸地塞米松,
涂抹左臂,找出地奈德乳膏,
涂抹右臂,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过敏原,
翻箱倒柜把所有可以抵抗的家当,
全部用上。痒,继续痒。
有点生不如死了,窗外的黑,
制造了满世界的沦陷。
皮肤上的战事蔓延至胸腔,
我在沙发上看见了路易斯·辛普森,
看见他的胃,正在“消化橡皮、
煤、铀、月亮和诗”,
我羞愧于我的自爱自怜。
我忘了夜幕放大的恐惧,
在镜子前端正衣冠。
大义凌然地出门、下楼、发动汽车,
从致民路安顺桥横渡府南河,
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
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
2019年6月2日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2019年6月22日
花名册
进入生命里的花名册,
构成你生命的全部。
比如家族基因的大树,盘根错节,
枝繁叶茂。而这些之外,
东西南北的张三李四王五,
上下左右的赵八钱七孙六,
都是人世间来回一趟,
从始而终。起眼每一个站台,
熙熙攘攘,勾肩搭背,擦枪走火,
如同家常便饭。
至于眼睛里夹沙子,
鸡蛋里挑骨头的强人所难,
就当是最轻松的游戏。
所有邂逅与相识进入花名册,
所有朋友与对手进入花名册,
时间堆积,如同著作等身。
珍惜你的花名册,就是珍惜自己,
别在生命的呕心沥血里,
假设敌意与对抗,平心静气。
2018年1月1日
投名状
水泊梁山的好汉,
再也不可能成群结队了,
招摇过市与归隐山林都不可能。
四十年前读过的水浒,
杀人越货的投名状越来越不真实,
轻若鸿毛。
而我,所有的看家本领,
只能在纸上行走,相似之处,
与水泊梁山殊途同归。
那天接了个熟悉的电话,
说江湖有人耿耿于怀,
有人指名道姓。
我不相信还有江湖,有团伙,
即使有也绝不加入。
老夫拿不出投名状,
离间、中伤、告密、制造绯闻,
诸如此类的小儿科,
不如相逢狭路,见血封喉。
所以,一笑而过的好,
他走他的下水道,
我写我的陋室铭。
2017年11月1日
夜有所梦
夜有所梦。
都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但很多人认同。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也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荣受伤,
也要让我的血稀释成泪,
以泪洗面,比血水更干净。
2018年8月30日
有病
我对前方一无所知,
汽车点火以后,脚一直在刹车上。
前方在哪里,行人、自行车,
都在前方。我可以肯定,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后视镜看见有车灯在快闪,
有呼吸急促的鸣笛,
显然是冲我而来。
被逼起步,被裹挟奔向前方,
一座城市向我砸来,
找不到出口。我身不由己,
前进的方向不明不白,
让我心生恐惧。我不能停下来,
手上的方向盘只是摆设,
我也是一个摆设。
问题在于这绝不是某个偶然,
而是我的常态。
2019年4月7日
盲点
面对万紫千红,
找不到我的那款颜色。
身份很多,只留下一张身份证。
阅人无数,有瓜葛没瓜葛,
男人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人,
只能读一个脸谱。
我对自己的盲点不以为耻,
是非、曲直与黑白面前,
我行我素,不裁判。
我知道自己还藏有一颗子弹,
担心哪天子弹出膛,伤及无辜。
所以我对盲点精心呵护,
眼不见为净,清洁自己。
我把盲点绣成一朵花,人见人爱,
让世间所有的子弹生锈,
成为哑子。
2019年2月4日
创 作 谈
关于诗歌,我的只言片语
梁 平
1)写诗四十年,从来就没有得意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写自己想写的情感与物事。我的写作总是有“我”在,七情六欲,上天入地。我的文字认同我的血缘、胎记,以及“家”的谱系,这是我对故乡和家国基因的指认。家对于我,是一生写作的土壤。我敢肯定地说,以前、现在以及以后的写作,都不会偏离和舍弃这样的谱系。我这样执意固守,就是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有血有肉”,看得见活生生的“我”。
2) 我一直是诗歌的散兵游勇。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运动、流派风起云涌,我没参加任何流派,任何运动,而其中的将帅人物、中流砥柱很多都是朋友,情感一点不受影响。我是觉得,参加了无非有两个可能:一是在群体中可以抱团取暖,加快产生影响的速度;另一种可能,就是天长日久,不自觉形成近亲写作和门户写作。诗歌写作的风格与技法林林总总,抒情与反抒情、传统与现代、口语与非口语等,所有这些都可以剥离、互补、渗透,并不是非此即彼。就像武林高手,每个高手都有独门绝技,而真正的高手,还能熟悉和掌握十八般武艺。
9)写作一定会形成自己的语言系统和思维系统。一个优秀的诗人,更要警惕成形的语言和思维系统,要不断的在写作中给自己制造陌生。我喜欢米沃什,他做过外交官、教师、也流亡过,他复杂的身份构成了他的生命经验的复杂性,他在90岁的时候还说,“到了这种年纪,我仍然在寻求一种方式、一种语言来形容这个世界”。我也喜欢自己花甲之后的写作,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平和,淡定,而且对人、对事,对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关系,在寻求一种贯通。因为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和社会之间,天生有一种对抗和隔阂。我希望我的诗歌能在对抗和隔阂中达成和解,这是人生态度和写作态度的调整。
2018年8月5日于成都·没名堂
做一个温暖的公众号
长按关注:一线周刊
把时间交给阅读
往期经典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