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清史》应该用白话文而非文言文?
前段时间,即将完稿的《清史》在网上引起了一阵争议。大家的争论焦点,主要是这套史书居然不是用文言文,而是用白话文写的。这让一帮古文和历史爱好者很不爽,还吧唧吧唧的列举了一大堆文言的好处:什么文言更雅、更正,更简洁等等,认为白话文罗里吧嗦,而且不尊重传统。
看到这帮人的观点,我真的觉得好笑:按照这帮人的尊古逻辑,那《清史》不仅不应该用白话文,而且连标点符号和简体字都不能用——毕竟它们也都是近现代的舶来品或产物。这帮学究咋就不在这两个环节聒噪?
当然,光这么怼,肯定不能让这帮酸学究服气。那么我就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清史》更应该用白话文而非文言?
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为什么古代会形成与白话截然不同的文言文体?其实文字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语言的一个书面延伸,而它最大、也就是最根本的用处,就是用来记录和传播。
那么,既然是语言的书面延伸,为什么会出现文言文?要知道,文言文和大家说的白话是不一样的,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人们日常口语跟文言绝对是两码事。
一个最直接的因素,当然是规范化的需要。比如人们说话,肯定会有一些粗言秽语,即便是皇帝,估计平时也没少骂娘,这些要记录下来肯定不妥;而且口语发音是会随着时间流逝和地域不同而有变化的。今天的人如果穿越回过去——明清两朝可能也就罢了,再早点,古代人说的话发的音跟现代完全不同,语法内涵其实也有很大差异,所以穿越者其实是听不懂的。汉语作为表意文字的优势这里就现实出来了,通过规范化的文体,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日常口语的变迁,让文字能够更好的传承。
但这个其实并不是文言得以成为古代史书规范文体的最关键原因——毕竟白话也是可以规范化的,现代人,但凡稍微具备点古文素养,同样可以去阅读唐代的白话传奇小说,至于明清时候《四大名著》,那就更不在话下。
那么,真正让文言成为《二十四史》通用书面文体的因素是什么?很简单,两个字:成本!而这个成本,又分为记录、保存、流通三个环节。
在古代,文字的流传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为什么?就是因为记录和保存太难了。中国最早是用甲骨来保存文字,但甲骨这个东西通常不大,一块骨头记录不了几个字,然后甲骨又不规则,所以大批甲骨聚在一起规范化保存就很困难,很容易就乱了套。所以商朝以后基本上就没用了。
那后来用什么呢?西周和晚商普遍比较多的是金文,就是把字刻在青铜器上。这个青铜器的话,比单个的甲骨还是面积稍微大一点,差不多够写一篇正儿八经的文章了——这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金文——刻在金属上的文章。
但饶是如此,还是很困难。因为青铜这成本依然是很高的,就算是周天子和诸侯大夫这些贵族,也不可能大写特写——成本上受不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金文,一般都是用来记功的——比如祖先干了件什么牛掰事情,或者受到周天子封赏,就筑一个鼎,在里面刻一篇文章,吹嘘下自己或者祖先。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载体青铜的成本实在太高,所以就算能在青铜上刻文章,这种文章也很短小,字数多了,地方就不够了。
可这样问题就来了:你的文章肯定要完整的表达自己想记录的内容,可载体面积又严格限制了字数。
这就形成了矛盾。要解决这个问题,一个办法是增加几个载体——也就是多搞几块青铜,或者干脆把青铜刻字面积搞大点。但这样成本太高,大家承受不了。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在文字方面下功夫,力求用尽可能少少的字,把自己的内容表达清楚。
但这个肯定是和口语白话发生冲突的。口语白话着重的是让听者理解自己的意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以不太计较长短——只要不啰嗦就行。只不过,你口吐芬芳没什么成本,记录到载体上,却是需要成本的,这种冲突的存在,就决定了,需要一种跟口语白话截然不同,讲究言简意赅的书面语言出现。
这就是文言这种文体出现的第一个理由——文字记录载体的生产成本,倒逼了文言文的出现。这个生产成本越高,对书面语言言简意赅的要求也就越高。所以我们知道,金文是最言简意赅的,简到非古文专家几乎都看不懂。后面竹简出来以后,成本降低许多,所以《诗经》、《论语》这些就勉强看得懂了——但依然需要注释。但再往后,随着纸张的出现,文言文也越来越通俗。尤其是随着雕版印刷、活字印刷的慢慢出现,不仅文言文了,甚至都出现了白话小说。
但即便到了活字印刷通行的明清,修宋史、明史依然是用标准文言,而非古代白话。这又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白话小说是一种商品,可以通过读者的购买来回收成本赚取利润。所以用白话是可以的,甚至越白,受众范围越广,所以潜在买家越多,书商和作者更能赚钱。但修史这玩意是个学术行为和政治行为,用的是朝廷的财政,根本就无法通过售卖回本。而且史书这个东西字数比较多,动不动就几百卷,所以即便是在用竹简和纸张的情况下,成本也是挺高的。这种生产成本限制,决定了它依然要在一定程度上节省字数,以降低生产成本。何况史书是给专业人士——史学家和皇帝大臣士大夫看的,这帮人本身文化素养极高,文言毫无障碍,所以也不用担心他们看不懂。
这就是文言文著史的生产成本因素。而除此之外,还有保存因素和流通因素。
要论保存,青铜载体保存倒是最持久。但青铜成本太高,记录一篇短文可以,用来记录短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字的史书肯定就不行了。青铜不行,丝绸之类高成本的同样不行。所以,古代保存史书的标准载体只有两个——竹简和纸。
竹简和纸本身倒是相对便宜点,但问题是,这玩意成本依然不低,而且同样占空间,竹简就不说了,即便是纸——也就是书本。一套史书几十万字、几百万字下来,也得大几十本甚至上百本。
这么一大堆书或者竹简,本身就是要花费很大成本的——首先载体原材料就是老大一笔成本。而且史书既然要流传于世,肯定不能只有一套,而是得发行一批,而这些无论是手抄或者印刷,成本也都是杠杠的。
而且就算发行了,收藏起来成本也不低。这么多竹简或者书籍,保存就很占地方——你先得有这么大的地皮,而且还得修房子,而且书籍竹简这些玩意还比较娇气,得好好保存,不然容易受潮——所以一般这种房间还得通风,还得防潮,还得天气好了拿出来晒,所以还得有专人伺候。
当然,如果就是一套史书,那收藏者可能也能对付。可问题是,能有一套完整断代史书的人,其肯定不会只看这一套,家里必然是历朝历代史书都有——不光有官修正史,还有各种非官修史书,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文学史学著作。这么多书要保存,这成本就非常高了——书房都不够用,一般都得修个专门的藏书楼。
这些即便是放在现代,成本也是不低的。搁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那就更是非常昂贵,非皇室官府和大富之家,否则根本承受不起。
还有就是流通。文字既然生产出来,肯定有传播的需求。因为竹简和纸张的成本、重量和占用空间要求依然不低,所以传播起来是比较麻烦的。看的人多了竹简会散架、纸书会损坏;书和竹简太多,传阅也不方便;何况成本摆在这,古代很多人也买不起。
这也是汉代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政治流行的关键因素。因为当官必须得有文化知识,但文化知识的载体——竹简和纸书太贵,只有贵族门阀才负担得起买书藏书的开销。这也就意味着,只有门阀子弟,以及门阀大家收的亲信弟子,才有机会接触知识——也才有机会当官。这帮人从入仕起,就跟自己的家族紧密关联在一起,形成士族;至于寒族,你连书都接触不到,没有知识,就是给你个官你也当不了。直到唐宋,随着造纸术的进步和印刷术的普及,知识才慢慢下沉到小地主和富农、市民阶层,为科举和士大夫取代门阀和九品中正制奠定了基础。
流通的高成本,也对文字精练提出了高要求。文字越简洁精练,消耗的纸张越少,抄书、印书、藏书、借书、买书的成本才越低。知识才有可能更大范围流通。虽然文字过于简洁精练,对阅读提出了更高要求,但这个是人主观能动性可以克服的——你多学学就可以理解。但书的成本,这个是客观硬条件,没法短期内下降,也就不可克服。所以,为了降低硬成本,方便文字和知识传播,就必须精炼文字,广泛使用文言。
但上面这些制约文字传播的载体成本因素,在现代已经越来越弱。进入工业化社会后,随着造纸制书和排版印刷等产业的工业化,书籍生产成本大降;而交通运输的发展,又大大降低了书籍的流通成本;现代建筑业的发展,也让大规模藏书成为可能——古代建个藏书楼,成本相对于当时社会生产力来首其实是非常高的,非皇室贵族和大富豪不能承受;现代建个图书馆——虽然论绝对成本比古代藏书楼还要高,但相对于社会生产力来说,已经没那么高了。
而电脑和互联网的出现,更是将这些成本打到了地板。电子信息化时代,文字载体直接变成了数据,文字以数据的方式储存传播,成本无限逼近于零。以前你整个几千万字出来,抄写、印刷、收藏、流通,成本可以说是高不可攀;现在你整个几千万字,搁电脑和U盘上也不过几十百把MB而已,甚至直接云储存,几乎没有成本。
总而言之,搁到当今时代环境下,整一套史书,只需要考虑内容生产——也就是编纂成本就行了。至于书编出来以后的其他成本,如今都已经无需考虑。
既然如此,修《清史》还要文言文干嘛?就用白话文,这样不具备文言功底一般普通人也能读的懂;甚至文字都不再是唯一内容载体,音频同样也可以。同样,既然保存、传播和流通等问题不复存在,那内容上就可以大大充实——以前可记可不记的,或者当时看来没那么重要、细枝末节的,可能史官出于各种成本考虑就不记入正史;但现在,所有反映清朝这段历史的,不分大小,只要有价值,我们都可以详细记录,让后人能够完整的了解这段历史的全貌。
这就是清史用白话文,而且整套下来高达3000多万字的原因——这就是时代发展,科技进步,对修史这项中国古老传统的影响。
至于有些人说的,文言文有文字美感,白话文没有韵味。对于这个,我只想说,这部分所谓历史爱好者,连修史的目的都没搞明白——修史是为了历史的记录和传承,是严肃的史学工作;至于文字美感什么的,那是文学范畴的事儿。非要计较这个,那你也不应该把目光盯在《清史》,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而是好好研究研究,看这茴字到底是哪四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