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土吾民失健笔
吾土吾民失健笔
吴立梅
当年上现代文学课,老师布置讨论短篇小说《卖梨》。不久见到了作者楼震旦,算起来有四十多年了。
楼震旦1962年初中毕业于东阳二中。由于受其父楼萼寓台影响,他小学毕业后耽搁了两年,初中毕业已19岁。如果再迟一两年,在唯成分论和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他就上不了初中,其文学生涯就存在相当大的变数。
与楼震旦不常见面,只在复刊的东阳报上陆陆续续看到其所撰的东阳方言、俗语、工匠、书生系列故事。世纪之交,参与东阳文史资料以及后来的《东阳祠堂》等书编写,见面的次数才多了起来。而真正相处是2012年1月至2014年1月受聘编撰《东阳财税志》期间。此志编撰者为我们三人。王九成撰财政部分,我写税收部分,楼震旦编人事机构、内部管理、附录、大事记部分。受聘者的待遇,往往和学历职称相关,他颇有些忿忿不平,自认为省作协会员,至少有县团级资格。
其时他主编《古镇李宅》,让我提提修改意见,我写的东西也让他看看,他也毫不客气,提笔删削。在创作观点上,他特别强调光言之有序、言之有物是不够的,必须站在读者立场上考虑,勿故弄玄虚写一些佶屈聱牙莫测高深的文字。在强调可读性这一点上,我倒是十分赞同。他在《东阳书生故事》后记上说:“要编成故事打动读者,必须调动渲染、铺垫、悬念等艺术手段,犹如一滴墨水落入水碗之中,漾开一大片。”但他往往重“文”轻“实”,妙笔生花之下常有失真之嫌。宗前辈吴兆宁就对楼震旦笔下的其父吴允周将军经历颇有微词,无非因为事实走样。而编志写史讲究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出处,与文学创作常用的想象、虚构、夸张无缘。因此,他自嘲是“江湖派”,称我们为“学院派”。
但楼震旦语言的流畅生动形象还是让我佩服。不妨录其发表于《人民文学》的成名作《开船之前》开篇以见一斑。
重阳九月,熏风暖人。东阳江两岸,绿柳如带。鹁鸪一声声叫着,杜鹃一声声啼着。水波轻轻地拍击着青山,抚摸着堤岸。几只傍岸的小油轮,随着水波的频率,醉汉似地一摇一摆…… “文明三号”客轮里,早来的乘客,有的仰卧在长条靠椅上,有的闭着眼睛打盹。老艄公赤脚盘腿,坐在擦洗得雪亮的艄台上,悠闲地喝着白干,嚼着茴香豆。
楼震旦是农民,但又不仅仅是农民,还具有工匠、作家等多种身份。我们常以“楼大师”称之,他也坦然受之。他对乡土民情、手艺工匠的了解和描写,独树一帜,其散文也颇有韵味,某种意义上也当得起“大师”的称号。如果编撰《东阳文学史》,也是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曾撰联自描:“亦庄亦谐多重性格;非腐非儒一介村夫。”这在其收官之作《吾乡 吾土 吾民》中有充分展现。
由于没有固定收入,迫使他笔耕不辍。为他族修谱,替某大师撰写自传,参与编纂各种乡土资料,以获得报酬。除了《开船之前》列入“金华作家文库”正式出版外,其结集印行的著作,受困于囊中羞涩,均无书号。2010年,他将《东阳方言俗语故事》修订扩容后易名《东阳方言俗语》,印行3000册,在汽车站和报刊亭零售,购者踊跃。他也不顾年迈体衰,常常背着一大包书到各地推销。除了痴情于乡土文化,楼震旦“著书叹为稻粱谋”。他谑称自己 “是个被时代放逐的生活边缘人,为生计常常做些'脑体倒挂’的文字蚀本生意”。但正如巴尔扎克为偿债而不停写作,给世界文坛留下九十多部著作一样,生活的压力迫使楼震旦勤奋耕耘,客观上则为吾乡吾土留下了诸多作品。
《东阳财税志》编撰完成时,他对我说,准备写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几年前,他在解放路原农业局大院编写《东阳楼氏文化志》,我常顺路去看他,问他这部小说的进展如何,他说已写了一点。凭其经历和文笔,一定是可读性很强的作品,惜乎随其去世而胎死腹中。他感慨视力越来越不行了,这是糖尿病并发症的表现。他患有此病,却不注意控制血糖。而且烟瘾甚大,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吐痰不停。若注意身体,或许可以活得更久——虽然享年78岁已接近平均寿命。
楼震旦中年丧妻,一直鳏居。本世纪初与一江西籍女教师曾有婚姻之约,后无果而终。前年开始,曾谣传其去世,但去年6月24日政协文史委召开《东阳民居》一书的编撰会议,他却衣冠楚楚地前来,令我们且惊且喜。近一年来,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到我们编辑部,也来去匆匆。他曾多次邀我到其家。往来东嵊线,途经歌山镇大园村,即想到这是楼震旦的老家所在。但庸人多俗事,虽有心拜访却未能践诺。
人生短暂,用句俗套的话——“人生如白驹过隙”,楼震旦的去世不禁令人伤感。但楼震旦一生勤勉不懈,将人生价值最大化,为东阳乡土文化留下不菲的遗产,也不枉到世上走一遭。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社会形态的急速转型,几千年农耕时代少有变化的吾乡吾土吾民只能在楼震旦笔下的文字中寻觅了。斯人已逝,但缤纷流畅接地气的文字还在,遗憾中还当庆幸。
2021.10.31撰 ,原载2021.11.3《东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