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茹谈戏说艺》节选:学戏
我觉得,人的一生走什么道路往往受着客观环境的影响,客观环境甚至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我是满族人,家里很穷。听母亲说我父亲从小是吃钱粮长大的,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念书。但是读书把他读傻了,大家叫他傻子。最后迫于生计,他终于离家出走了。母亲带着我们姐妹,生活没有着落。有位邻居叫赵紫云,是唱梆子武生的,与当时赫赫有名的梆子青衣金刚钻是并驾齐驱的红伶。赵紫云看母亲有点灵气,想收她做徒弟,并告诉她戏学好了能挣大钱。母亲虽然心有所动,但碍于旗人的架子,面子放不下来,最怕别人说三道四,再穷也不能唱戏当戏子。其实,京戏曲艺界的满族人真不少,而且都是好角儿,如言菊朋、奚啸伯,还有说相声的侯宝林都是一代名家。母亲虽没学戏,却偷偷爱上了看戏。母亲的针线活儿做得又快又好,附近街坊四邻都愿意找她做衣裳,母亲干得很红火。姐姐很懂事,从不出去玩,帮母亲打下手。家里没人管我,我像个野孩子整天在胡同里疯玩,还经常在地上捡脏物吃。不知是小时候太苦、没有东西吃呢,还是肚里有虫子,我最爱吃的东西是炉灰(煤球的灰烬),还有窗格子上的尘土——用小小的手指沾了抹到嘴里,觉得好吃极了。为此我不知挨了多少打,但就是改不了这个怪毛病。有一天母亲又见我在吃炉灰,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还叫我罚跪。她拿着扫炕的扫帚对我说:“只要你不再吃炉灰、尘土,我就不打你了,还带你上天桥去听戏。”我一听能带我上天桥听戏去,连忙答应再也不吃炉灰、尘土了。当然,这以后我还偷吃过几次。母亲又给我吃了不少打蛔虫的药,渐渐地,我脸上的虫斑少了许多,街坊都夸我俊了。
为了要让母亲带我上天桥听戏,为了要听邻居夸我“俊”了,我忍住再也不吃炉灰和尘土了。母亲没有骗我,有时候做完活儿就领我到天桥听戏去。天桥真是个好玩的地方,许多东西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有耍狗熊的、拉洋片的、摔跤的,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母亲都不叫我玩,只能跟着她听戏。有时正看到起劲时,唱的人不唱了,拿个小箩筐要钱,于是母亲就领着我悄悄离开了这个
场地。我总是噘着嘴,一步一回头舍不得离开。偶尔母亲也带我到席棚里去听戏,我慢慢跟着母亲爱上戏了。后来,母亲还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听戏,那个地方比天桥还要好玩,什么戏都有,母亲领着我要看好几个场子,有文明戏,有梆子、京戏,还有许多使我馋得要流口水的好吃东西;母亲俭省,从不舍得花钱为我买东西吃。母亲喜欢听唱工戏,我不懂,要打瞌睡。有一次台上演唱工戏,现在回忆起来那出戏大概是《二进宫》,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唱来唱去。我觉得没劲,就在母亲怀里打起盹儿来。忽然母亲把我推醒,我一看台上锣鼓打得好响,台上人也多起来了,很热闹,我一下子一点也不困了。台上舞动刀枪、翻跟斗,真带劲。回到家,我把竹帘子的竹条抽出两根,叫姐姐帮我绑在脑袋上当翎子耍,还找了木棍当枪刀,满院子满胡同耍着玩,高兴极了。
这条胡同住着一家唱京戏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富连成“盛”字辈的,叫李盛藻。他每天在家里吊噪子,我一听见他家胡琴响了,就不疯玩了,把耳朵贴在他家墙上听他唱。他唱多久,我就乖乖趴在墙边听多久,好听极了,越听越爱听。慢慢地,我学会了“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母亲见我能唱几句胡子,十分高兴,每逢邻居找她做衣裳或来取做好的衣裳时,
大概是为了答谢邻居吧,母亲总叫我给邻居唱两句。我也很愿意在人前露一露,扯开嗓子便唱起来。这条胡同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会唱,见到我就叫我唱两句,我一点也不发悚,也不怕羞,随时随地就唱起来,别人高兴我也快活。后来我们要搬家了,我很不愿意,因为舍不得离开这条让我每天都能听戏、学戏、唱戏的胡同,还有那位我从不认识的启蒙老师李盛藻先生。
我和唱京戏的人大概是有缘分的。我们搬到的米市胡同,隔壁邻居又是一家唱京戏的,他叫罗文奎,梨园世家,是唱小花脸的。他有个女儿叫小胖儿,和我一般大,人家都说我俩长得像。她常到我家找我玩,知道我爱唱京戏。她悄悄告诉我她哥哥是唱老生的,她可以让她哥哥教我唱戏。她哥哥得了肺病,整天躺在家里,他不肯教我。小胖催她哥哥教我,他偶尔就教我唱两句“老丈不必胆战心惊,我有言来你是听……”,有时我等了他半天,他也不教。我缠着母亲要学戏,母亲总说我“没正形儿,该上学念书了”。她把姐姐和我送到南横街一位私塾老师家念书,成天念“人之初,性本善……”,老师一教我念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总要打盹儿。老师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满脑子就想唱戏。后来母亲又把我和姐姐送到丞相胡同三十四小学念书,姐姐在大班,我在
小班。母亲为了赶活计,做饭总是太晚,我和姐姐经常迟到,罚站的时候心里委屈极了。班上的女同学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母亲为我们做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从袖口、领口往里灌风,我常冻得直哭;一双老猫窝(家做的棉鞋)也很大,走起路来踢里踏拉。罚站时我站在课堂上的前排,同学们都看着我笑,我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在学堂念书,我很害怕,主要是因为我的数学太糟糕,经常不及格,越不及格就越怕上数学课。那位教数学的老师姓白,其实是一位很温和的教师,但我看见她就犯晕。我要上高小了,数学不及格,要留级。母亲很生气,狠狠揍了我一顿,还去找白老师,求她别让我蹲班,白老师没答应。这下也大大伤害了我小小的自尊心,我再也不肯到这个学校念书了。
我缠着母亲要学戏。母亲被我缠不过,叫我去求外婆。她带我到外婆家,我就哀求外婆答应我去学戏。外婆被我磨得心软了,就叫外公找个会教戏的熟人教我一出戏玩玩。外公当时在顺治门(今宣武门)城根儿开了一间门脸儿的小酒缸(小酒馆),从山西烧锅趸来的白酒盛在大缸里,缸的一半埋在土地下面,酒缸上面盖着一大块青石板,这就是来喝酒的主顾的酒桌了,边上则放着两条长板凳。人一进小酒缸,就闻到扑鼻的酒香味儿。外公这座小酒缸很小很窄,坐不了几个人,但生意不错。人家都说外公的酒纯,不兑水。酒菜是外婆和舅母做的,有煮花生、卤豆腐干、蜜枣,最贵的是成鸡子儿。后来我学戏了,就在外公小酒缸吃午饭,火烧成鸡蛋,那真是太美太美的美餐了。
外公有个老主顾叫李墨香,是位票友。外公和他商量下来,他答应教我两出戏。李先生家离外公的酒缸不远,在抄手胡同。我每天要从米市胡同走到李先生家学戏,学完后在外公的酒缸吃一顿午饭,再走回家,风雨无阻。那时我只有 8岁,每天都是高高兴兴地来来回回,还养成了走路背戏的习惯。李先生教会了我好几出——《朱砂痣》、《捉放曹》、《乌盆记》、《四郎探母》等老生戏。李先生会拉胡琴,我学了不久就能跟上胡琴了。有一天他对我说:“几时带你到外头去唱唱,你敢不敢?”我嘴里脆生生蹦出一个字:“敢!”李先生乐了,说有两位票友要清唱《三娘教子》,缺个娃娃生,想带我去唱。没花多少时间,李先生就教会了我《三娘教子》中的薛义哥的这段唱,过一天李先生说:“明天我带你到西单商场去清唱。”我回家告诉母亲,我要到西单商场去唱戏了。母亲高兴极了,真想陪我一块到西单商场听我唱戏,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第二天,母亲买了一个蒲包的点心,叫我送给李先生和师娘。她还为我搽了粉,眉心当中点了一个大红点儿,头发上也抹了不少刨花水(刨木料时刨下来的薄片,用热水一泡便成了黏性液体),把我的小辫梳得光溜溜的。
西单商场是一座二层楼的房子,一进去像个胡同,两边都是卖东西的,很热闹。李先生领我直奔楼上,这是一间大厅,里面有个小戏台,台上只放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条桌搭。台下放几张八仙桌,大家都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谁唱,谁就从台下上来,有时还端着碗茶边唱边喝。李先生告诉我,这是票友清唱的地方,叫“清云桌”。这里不卖票,付点茶钱就行了。听戏的、唱戏的都是票友,而且都是熟人。和我一起唱《三娘教子》的那位大爷,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用兰花指摸着我的小辫问我:“几岁了?学了几年戏了?”李先生回答:“刚跟我学,没多少日子。她没上过台,您兜着她点儿。”我被李先生抱上了台。那位“三娘大爷”唱起来嗓子尖尖的,我想笑。李先生对我严厉地摆摆手,我不敢笑了。当我唱起“有薛义下学归……”时,本想着撒开欢儿地唱,但调门太低,使不出劲儿来,自己觉得没在先生家时唱得好。可听戏的人还是给我叫了好。李先生大概觉得我没“露”出来,于是自己拉琴又让我唱了一段《捉放曹》陈宫唱的慢板:“听他言吓得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这一段唱下来,我心里可高兴了。调门高,又是李先生拉胡琴,我铆足劲唱,听戏的人都大声给我喝彩叫好,真把我乐昏了,连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都不记得了。好久,我一直仿佛在做梦。
我学戏全靠外公的面子,一个钱也不花。日子长了,外公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就四处打听有什么地方能学戏。有人告诉外公,北京有个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正在招生,那个学校不收学费,还管吃管住,又念书又学戏。外公告诉我母亲,母亲乐坏了,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乐得直蹦高。可外婆反对我正式学戏,她觉得我父亲离家出走了,我母亲把我送出去学戏名声不好,怕对不起我父亲;同时她也想到学校学戏太苦,还要和人家立字据。外婆抹着眼泪说:“那不就把孩子卖了么?”
母亲向外婆诉苦,说把我送出去学戏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吃喝,家里的担子越来越重,她实在是挑不动了。听了这话,外婆也无话可说了。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我报名时用姥姥的姓,这样似乎能维持点父亲家的面子。从此以后,我就改姓了李。
李玉茹1984年演唱的《玉簪记》